正在車鬥裡掙紮的人停了下來，正在街道上逃竄的人停了下來，躲在角落的人停止了哭泣，争吵的人停止了相互辱罵，漫天的大雨早已浸濕了他們的身體，而透過屏幕傳來的歌聲浸濕了他們混沌恐慌的靈魂，讓他們在這詭異的城市夜晚裡獲得了一瞬間短暫又熟悉的安甯。

許久之後，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有一個人先開始鼓掌。

狼狽的人群裡，越來越多的掌聲在四面八方響起。

掌聲越傳越遠，它仿佛來自冰冷雨水之下的土地，在城市之間，每一個有人行走的空間裡，久久不息地回蕩着。

-------------------------------------

“喂......是肖其然女士嗎？”

“是我，請問您找誰？”

“......我是小小。”

電話另一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肖其然在和母親生活以前叫尹其然。她還記得童年時的父親是個無可救藥的酒鬼——當然，這也不能完全怪他，那時候一個普通的機修工人已經不好找工作了。她的母親也是個果斷利落的人，逼着她的父親簽下離婚協議書，帶着她離開了那個家。

但她沒有帶走她的小女兒。

肖其然知道，她的母親也在失業的邊緣搖搖欲墜，根本不可能養活兩個孩子。

總之，二十多年過去，經濟形勢似乎并沒有怎麼轉好，然而社會秩序倒還挺正常，肖其然僥幸上完了學，她敏銳地意識到如今唯一有興盛迹象的行業是娛樂行業，她并不覺得自己能做一個藝人，因此幹脆地進入了一個經紀公司，從底層幹起，慢慢往上爬。

然後她就在熒幕上看到了尹小小。

她一眼就認出了她闊别已久的妹妹，她還沒到二十歲，漂亮的臉蛋光彩照人，不愧是新興的“純潔女神”，美麗得令粉絲們瘋狂。肖其然從各個渠道打聽，知道她們的父親兩年前終于死去了，而也就是在那時，尹小小突然就踏入了娛樂圈。她一路順風順水，很快就接到了不少主角。

面對着屏幕前光鮮亮麗的妹妹，肖其然握着手裡剛剛找到的電話号碼突然遲疑了。

她這個多年不曾聯系的姐姐，在她突然出名的這一天找到她，聽起來實在太居心叵測了。而且當年自己就跟着母親這麼離開，再也沒有試圖聯系過她，也許她早就怨恨上她了吧。

肖其然沒有想着去聯系她日漸走紅的妹妹，隻是埋頭在自己的位置上苦幹，終于在三十歲以後做到了中層管理的位置。而就在她上任的前一天，她突然接到了妹妹的電話。

“姐姐，我想我活不了多久了。”

肖其然完全沒想到她們姐妹重逢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話。

“......為什麼？”

“我已經變得越來越不像人了，”尹小小伸出了她的胳膊。和電影裡那潔白纖細的手臂不一樣，她裸露的手臂上是清晰可見的青筋，肉眼可見的奇怪彩色液體在她的血管裡緩緩流淌着。

肖其然隻看了一眼就雙眼刺痛，控制不住地幹嘔。她入行這麼多年，對娛圈裡的種種怪異事件都有所耳聞，但她從沒在一線帶過藝人，因此都隻是聽過，但從沒親眼見過。

她知道有不少見過的同事事後精神都不太正常了，因此總是刻意保持自己和那些事情的距離。

但是，她早就應該想到的，她的妹妹，在娛圈裡爬得如此之高，肯定早已經曆了無數難以想象的怪事。她聽着尹小小講述幾年來她的經曆，盡管她知道她的妹妹肯定已經隐去了那些即使說出口都會帶來危險的怪事，但是她已經感覺到不寒而栗了。

而她竟然還因為害怕她的責怪遲遲不聯系她......

“是誰想殺了你？告訴我？雖然我現在手上并沒有多少權力，但我有很多人脈——我還認識城市安全中心的人！我可以幫你——”

尹小小擡起手，阻止了肖其然繼續說下去。

“姐姐，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在陽台上種的月季花嗎？”

“月季花？”肖其然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月季花這個詞似乎并不存在于她的認知概念裡。

“你還記得我們在水塘裡面抓過□□蝌蚪嗎？”

“蝌蚪？”又是一個超越她認知的詞。

肖其然感覺自己似乎摸到了什麼東西的邊，但如果她繼續想下去，也許會......

“姐姐，我小時候曾經和你講過，我想要去城市外面的荒原裡種花，是嗎？”

那種奇異的危險感戛然而止。

肖其然感覺頭腦一輕，然而眼淚控制不住地續滿了她的眼眶，她看向她的妹妹，輕輕點頭。

“是的......你現在想去嗎，我可以陪你去，我很抱歉，我錯過了你最痛苦的那段時光，現在缺什麼都沒能幫上你，我真是一個——”

“姐姐。”尹小小那雙幹瘦的手抓住了她顫抖的手臂，她瘦削的臉龐上那雙眼睛散發出懾人的光芒，“我的死亡已經是不可避免的。我不會去責怪誰，但是我希望至少，至少稍微做出一點改變，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們的圈子裡最近在流傳着，也許在不久的将來，有一位救世主會到來，她或者他會把我們帶出夢境......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歡迎這位救世主的到來，或者那些爬得越高的，他們越害怕救世主的到來。我能感覺到，他也許會在我死去之前來到我的身邊——”

肖其然不明白自己聽到了什麼話，隻能恐懼又無力地看着尹小小如此坦然地談論着自己的死亡。

“你不需要記得這些事。等我說完，你就會忘記這些事，我也會忘記，但是當他來到之時，我們都會想起今天的談話，而您會努力讓他來幫組我實現目标。”

-------------------------------------

肖其然知道自己的确忘記了，因為她在那個夜晚接到電話前，什麼都沒意識到。

“姐姐，我想那位救世主已經來了......”電話那頭傳來模糊不清，不似人類的聲音，呼嘯的風聲和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喧鬧聲讓肖其然判斷出，尹小小應當是在一座高樓上。

肖其然心一緊，海量的記憶撲入她的頭腦，然而她抑制着不适，朝電話那邊喊道：“小小！小小你在哪裡！我馬上去找你——”

“我的花就要開了......”咯咯的笑聲從電話那頭傳來，像鬼魅，像複仇的幽靈，又像終于瞥見真理的哲人，“我們就要離開夢境了。”

那是尹小小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