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攸沉默,片刻後才道,“我還未去見他。既如此,我便今日去吧。”
“今日?”終于元劭有些訝異,挑了挑眉,他一仰頭,雨水便順着鬥笠的後檐流下,灑落成小小一汪。
“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單獨地見見他。”元子攸道,“今日,總該人少了吧?”
“陛下對他很感興趣?”元劭問。
“多少有些吧,”元子攸歎了口氣,“也許是他的身世多少與陛下有些相通處,也許是他身上的毅然、決絕,觸動了尚沒有這些的陛下。可誰知道呢?”
“你似乎也對他很感興趣?”
元子攸轉過頭來,笑笑,“是啊。”
“為什麼呢?”
“為什麼?”元子攸眼望大雨,喃喃,“我也不知道。”
“我是武城縣公,元子攸。”元子攸對那門房說。
那門房初來大魏,這幾日稀裡糊塗接待了一堆宗室重臣,早已經被各人的名諱官職爵位繞得暈了,本以為今日大雨,得以清閑,剛剛打了個盹,沒想又被元子攸的叩門聲驚醒了。
前些日來往的大多是王爵之類的人物,元子攸爵不過縣公,更無什麼要職在身,一身白衣也尋尋常常,除了容貌标緻,氣度出衆外,也沒什麼顯眼處。門房此時還在半夢半醒間沉浮,根本沒太在意元子攸,迷迷糊糊就帶着他入了内室。
蕭贊聞聲走出來。
門房行了個禮,“二殿下。”他猶在用昔日南梁時對蕭贊的稱謂。“這位是……”門房本想說出元子攸的爵位,可一時間竟忘了,站在原處有些尴尬。
“武城縣公。”蕭贊卻接道,“那日在宮中,蕭贊見過縣公。”
元子攸頗感意外,料想蕭贊那日不過初來大魏的降将,全副心思應該都在即将面對的元诩處,自己對他而言,不過偶一路過,沒想他不僅記住自己,還能打聽到自己爵位。元子攸隻道那日自己看清了他,沒想他也看清了自己。果然蕭綜此人,确非一般。
如此被蕭贊一打岔,本拟好的開頭便不能再用了,元子攸便道,“子攸來憑吊東昏侯。”
蕭贊立在一旁,看元子攸拜過了東昏侯,道,“縣公獨身前來,難道不避忌蕭贊嗎?”
“殿下是我大魏的丹陽王,”元子攸轉眸看向他,“這話子攸可不明白了。請教殿下,我該避忌什麼?”
蕭贊隻一笑,不再多說。
“大魏的氣候水土,殿下可習慣嗎?”
“蕭贊曾從軍流徙,沒有什麼不習慣的。”
“大魏的飲食,殿下可習慣嗎?”
“蕭贊原不是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不講究這些。”
“那麼大魏的鐘鳴,可聽得慣嗎?”
蕭贊猛地擡眼,眼裡迸發出一種異樣的光芒,如孤狼,猛被戳到痛處般翻湧出狠戾,深處還沉澱着更多悲憤、絕望,甚或還有些許的對不知名事物的向往渴望,元子攸看着這樣的蕭贊,才覺得舒服了。
他在心裡低笑一聲,原來他蕭贊,也不是如他表面刻畫得一般毫無破綻。
“縣公此話何意?”倏爾那光芒就已褪去,蕭贊又恢複他那慣常的平淡灰暗的模樣。
“噢,隻是永甯寺的鐘聲太響,初時我總睡不太好。”元子攸渾似不經意地答道,“所以便随口問問殿下。”
“原是如此。”蕭贊低聲,“多謝縣公挂心,蕭贊聽得慣。”
“如此甚好。”元子攸一挑唇,往蕭贊眼裡深深看了一眼,果如預料般見蕭贊一愣。他更是像獲勝般一笑,“那麼,子攸改日再來叨擾。”
回去他喚了秀娘,秀娘又為他歌了一回《聽鐘鳴》。
雖然有那一刹那蕭贊卸下僞裝,元子攸還是很難将《聽鐘鳴》,與那衆口流轉的故事和蕭贊聯系到一起,或者說,他很難想象一個人竟能有如此不幸的身世與如此不堪的過去。
誰想到造化弄人,最後自己竟會和這個人越來越像?
“咚——”猝不及防鐘聲敲響,在黑夜裡驚得元子攸渾身一顫。
呵,這永甯寺的鐘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