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房子狹小,光線昏暗,元子攸跟着孩子走了進去。床上躺着個年老婦人,臉色蠟黃,瘦得皮包骨頭,隻剩一雙渾濁的眼珠還會微微地轉動。
元子攸一見之下,便知這老婦時日已無多,不忍心多看。偏偏那孩子執着他的手走到床邊,喚道,“奶奶,就是這位大哥哥給的吃的。”
“啊……”那老婦人喉嚨裡發出含混不清的音節,摸索着想要坐起,“多謝恩人……”
元子攸趕緊道,“老前輩不必客氣,還是請躺下吧。”
“唔。”老婦人這才躺好不再動了,歉然道,“老身眼睛已看不見了,失禮勿怪。”
屋中靜默了一會兒,元子攸道,“晚輩有一事請教,老前輩可知去晉陽走哪條路嗎?”
“晉陽……”老婦嘶聲問道,“恩公難道要去晉陽?”
“正是。”
“啊,晉陽。”老婦微微搖了搖頭,“東邊的那條路就是了,有一棵很高大的桐樹的那條。”
“多謝了。”元子攸道,又想起這一路上遇到的人的種種神色,又問,“敢問老前輩,河北一帶,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老婦歎了口氣,“還不是因為戰亂……唉,一言難盡啊。”
那孩子聽了,在一旁悶悶低了頭不語。
“老身不過一垂死老婦,平生也沒見過什麼世面,說不上什麼大道理,北方的境況老身不甚清楚,隻跟恩公說說老身自己這村寨吧。”那老婦人說,“恩公但瞧今日的模樣,可能根本想不到從前這裡的繁華。那時候,幾條官道在這裡交彙,自北方去京洛或自京洛北上的人大多要在這裡歇腳換馬,老身村落裡的人也大都開些茶肆飯館,以此為生。彼時村寨裡随處可見各式穿戴口音的異鄉客人,有的是京城或是晉地的高官,也有帶着稀奇古怪貨品的從他鄉來的行商,還有追慕風雅的遊人,去孟津看黃河,或者去洛陽看牡丹……孩子們就在歡聲笑語中慢慢長大,老身這些上了年紀的,也就在這樣一片安甯和諧中逐漸老去,隻想一生如是,雖是平淡了些,可也沒什麼好遺憾的。”
“瞧老身,年紀大了,說着說着就說遠了,恩公請不要介意……”老婦人說着苦笑了一下,“然而自前幾年北方六鎮動亂以來,一切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行人少了,慢慢村莊裡的茶肆飯館一間間地關門歇業,眼見生計窘迫,不少人離鄉另覓出路,走了一撥又一撥,這裡冷清多了。”
“這也沒什麼,老身本想了此殘生總還是無大礙的,偏偏戰火不熄,不知從哪裡來的遊兵散勇、盜賊流寇,四處劫掠,為非作歹,路過此處,自然不會放過。村中留下的人逃的逃死的死,老身這把年紀自然是跑不了的,拚着這把老骨頭和老身這個孫兒躲在了村口的枯井裡,好歹才保住了性命——”
“唉,雖是如此,後來夜半總夢見那些日子在枯井裡聽到的鄉民們的哭喊嘶叫,哪還能再睡得着?何況,又短食糧。老身這個孫兒頗為孝順,這些日子在村中挨家挨戶地搜尋吃食,有時運氣好,能尋到些許,可又頂得住幾日?老身垂暮之年,死便死了,無足憐惜,隻是可歎老身這才十多歲的孫兒……”
老婦人說到這裡,氣急敗壞地喊了一句,“天殺的胡人!”她久遭病痛與饑寒困擾,不由氣喘不定,臉色猙獰,面目看上去着實駭人。
她這一句“天殺的胡人”自然是把元子攸也含在其中一道罵了進去,不過便是沒有這句,元子攸心裡又何嘗好受?他回想洛陽歌舞升平笙歌不散,隻覺得自己從前二十多年隻像醉夢一場,此時忽然有人揭開蒙住他雙眼的絕美的柔紗,他才看到其實身邊根本是血紅一片。
這老婦目不能視物,看不見元子攸的形貌,自然而然地把他當做和自己一樣的亂世的受害者。她猶要滔滔繼續說下去,還是那孩子知覺,偷偷扯了扯她的手臂,輕聲道,“奶奶,别說了。”
老婦人話音一止,忽然也明白了什麼,臉色微微一沉。
元子攸聽了她一席話,心中愧疚,又見她神色,明白自己不能再留,便道,“多謝了,晚輩這就告辭了。”
那老婦并未留他。
“大哥哥,你這就要走嗎?已經這麼晚了,不如歇一宿吧?”那孩子送元子攸出來,問道。
“還是不了。”元子攸搖頭,“我身負要事,已經耽擱得太久了。”他說着望了一眼屋内,“何況,你奶奶未必歡喜。”
那孩子便不再強留。
“等我回來,再來找你,好嗎?”元子攸說。心中卻是知道,等自己回來,這祖孫二人,未必還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