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病勢來得太急又太沉,又也許是昔朋舊愛皆謝世,已無人可夢,元子攸這一次,竟誰都沒有夢到。
他隻是覺得自己身在綿亘無盡的黑暗裡,看哪都是昏沉沉的一片,回頭不知來處,轉頭亦不知去處,而低頭,甚至連自己都看不到。
他也想奔走呼号,可奈何欲喚而無聲,身上更是像壓了千鈞擔,根本動彈不了分毫。于是在他自己的意識裡,他就那麼茫無頭緒地睜着眼、一動不動地等着、看着,但那黑暗始終不曾退散分毫。
也難怪,他這一生已是如此,還能再看見什麼光明希冀呢?
醒來的時候,正是深夜,眼前依然是漆黑一片,但他知道自己醒來了。很可笑,未醒的時候,覺得那一片黑暗可怕,隻恨不能醒來,可醒來了,卻又覺得眼前這片黑暗才是真的可怕,又恨不能重回夢裡。
但他終于還是醒了,眼前的黑暗裡有漏聲嘀嗒輕響,聲音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一聲一聲清晰而又拖泥帶水,元子攸轉過頭來,隔着紗幔,不遠處有宮燈在微風中燈影搖曳。
他開始能分辨出身邊的物事,先是月光透過花窗投在地上的碎影,再是它照耀銅鏡反射出的斑駁微芒,似有似無的月光投射在這太過冷清的殿宇裡,殿宇裡的一切,輪廓都帶上了些柔和蒙昧,看上去靜默、落寞而又哀涼。
而他也自已看見,在這永夜裡,有一個人坐在他床前。
他想起自己昏迷前的那個擁抱,心底裡不由苦笑,便自然而然地以為那會是何順兒,可那人确乎不是。
那個人臉面的輪廓在黑暗裡熟悉而又陌生,元子攸癡癡地看了很久,那個人的眉峰微微地皺了一皺,也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自淺眠中醒轉過來。
當然一片黑暗裡,那個人自不能立時分辨出元子攸已醒,還未來得及替元子攸理好錦被,已聽元子攸低低喚了一聲,“姐姐……”
他已昏睡了許久,又是發着燒,原本清而朗的嗓音此時已是低啞渾濁不堪,那個人也是愣了一愣,才低聲應道,“你醒了。”
那人卻是元子攸那位庶姐元莒犁。
元子攸望着自己久未逢面的庶姐,慢慢自榻上坐起,“姐姐……怎麼來了?”
“我是大魏未嫁的公主,”元莒犁很淡地笑了笑,“自然來得。”
元子攸登基後,加封過自己的姐妹,已故的長姐追封為甯陵公主,同母姐元楚華封為光城公主,元季瑤封為豐亭公主,異母妹封為襄城公主,而他面前這個異母姐,封為壽陽公主。
河陰之變後,衣冠凋零,大魏公卿死難者以千計,但到底都是男子。餘下仕女們,倒是免于此禍,隻是大抵一夜新寡,元子攸這位庶姐,年紀已然不小,至今卻未成婚,這時看來倒竟成了一樁幸事。
元子攸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
元莒犁卻正了正神色,道,“新帝登基,當日竟就病了,外面已亂成一團糟,裡面呢,你又是個不教人省心的,我若不來——”她說着向外殿斜瞥一眼,“靠你那位小童,等頂得幾多時?”
元子攸低下頭,黯了黯神色,依舊無言以對。
“子攸,”元莒犁忽然喚了他一聲,擡起眼深深地凝望他,“你還有我。”說罷又重複了一遍,“你還有我。”
她的聲音很柔和,卻很堅定。
元子攸心裡一顫,接着渾身都是一戰栗,忽然強自壓抑住的恐懼、委屈、悲怆、迷茫,種種都湧上心頭,他抱住面前的人,伏在她肩上嗚咽,不一會兒竟變成了嚎啕。
元莒犁與他雖非一母所生,但到底血脈相連,感同身受,一時也流下淚來,但猶能克制,伸手撫着元子攸披散的長發,一時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時元子攸還極年幼,跌傷了膝蓋,撲到姐姐懷裡撒嬌,元莒犁也是這樣撫着他的頭發。
人是故人,城是故城,病中的元子攸腦中混混沌沌,隻是仔仔細細、翻來覆去地思量,到底是哪裡不一樣了?
元子攸哭了好一會兒,本就是是病中,隻哭得全身無力,仍抱着元莒犁不撒手,低聲抽噎着,“姐姐别走,就住在宮裡……不要走,不要走好嗎?”
元莒犁歎了口氣,伸臂想去扯開元子攸抱着她的手,“子攸,你犯傻了……”
元子攸卻抱她更緊,隻問道,“他們都不在了……姐姐你不要也離開我好嗎?”
元莒犁默然,擡起眼,依稀能看見圓月挂疏桐,良久,她才應聲,“好……我不走……”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原來洛陽宮裡的夜,這樣凄冷而漫長。
第二日,霧霭不散,幽幻似鬼,看不出這一日會是晴是雨。
姐弟猶在殿内相對黯然,有人輕輕扣了扣門扉,卻是何順兒。何順兒本是一臉疲色,這時乍看見看見元子攸已醒,眼睛一亮,道,“主子,太原王與上黨王來問疾,”說着猶豫了一下,“主子……見還是不見?”
“總要見的,既然來了,就見吧。”元子攸道,就似一瞬間戴上了一張毫無破綻的假面,先前那個悲傷、迷茫、恸哭、長歎的元子攸根本不是他一般。他說着站起身來,對何順兒道,“替我更衣吧。”
他到底是病得不輕,站起的時候忍不住身子一晃,何順兒眼疾手快,已攙住他。一旁元莒犁想到他要去見的是爾朱榮與元天穆,到底放心不下,忍不住出聲喚道,“子攸……”
元子攸卻擡手止住她,微笑,“姐姐要說的,我都明白。”
元莒犁微微一錯神,眼前晃過很多年前元子攸騎馬習射把自己磨得一身傷卻不肯開口說的倔強神色,好似忽忽十數載等閑而過,面前的人長高了身量,長寬了肩膀,容顔也褪盡孩童時候的稚嫩,換作了青年的英挺,那神色好像還一分未改。不過轉而元莒犁就笑自己,他這個弟弟,早不是當年那個能抱在懷裡的孩子了,如今他是大魏的君王。
“那麼,我便去了。”她隻有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