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皇後一愕,離去的腳步便一頓,突然想起一事,複開口道,“陛下可要見見外憐嗎?還有……他的孩子?”
元子攸本以為自己的心已是死灰,元诩死後再有河陰之變,已是經曆了古往今來最匪夷所思的慘事,從此後的他是行屍走肉,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而活,自然再不可能有什麼都能讓他的心有一絲波動,但乍一聽胡皇後提及的元诩留下的那個女兒,還是覺得自己的心顫了一下,腦中還未來得及思索,已先出聲答應了,“好……”
就是這個孩子,曾被他當做男孩向元诩賀過喜,又被太後謊稱作男孩立為太子複又冊立為帝,元诩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因這孩子而死,這孩子算到如今也不過百日,隻怕已是從古至今最富于傳奇生平的人物了吧,又還是個女孩兒。
那日元子攸入宮向元诩道喜,卻沒料當日便奉了元诩的密诏趕赴晉陽,因而竟從不曾見過這位曾任的大魏皇帝,後來時勢波詭雲谲,他處身其間,已是心力交瘁,竟忘了有這一個孩子的存在。倒是她尚能平安生活在她母親身旁,于她已故的父親元诩而言,多少算是一件喜事吧。
那廂潘外憐已抱着孩子向他走來,也是缁衣芒鞋尼帽,與胡皇後一樣裝扮。不過潘外憐容色到底勝過胡皇後太多,縱使如今的模樣也難掩天姿國色,隻不過這樣的麗人,如此形貌,讓人不免生憾。
潘外憐其人其事,先前他是聽元诩講過些許的,但從未得見本人,如今一見,竟生出幾分親切。
畢竟他的故人已寥寥,哪怕是從前緣悭一面,隻在他人口中聽聞,如今也足以珍視。
“本該是喚殿下的,”元子攸定了定神,微笑道,“不過如今還是一樣喚尼師吧。可好?”
“謝過陛下。”潘外憐道,福了一福,便把懷裡的孩子遞向元子攸,“陛下是來看他的孩子的吧。”
“也不全是……”元子攸自嘲地笑了笑,搖了搖頭,接過孩子低頭看去,那孩子眉眼靈動,哪裡會知自己父親新喪,母親出家,祖母才被沉河,而滿天下的人幾多又是為自己而死,孩子到底隻是孩子,在大魏新任的年輕皇帝懷裡,依然不過是自顧自地笑着吃自己的手指。
元子攸晃動手臂,逗了逗孩子,眼見孩子在他懷裡笑得歡喜,也忍不住笑了,“這孩子……”他幾是脫口而出,可話說了一半卻又突然頓住,笑意也突然褪得幹幹淨淨,隔了一會兒才聽他續道,“像她父親。”
大約是聽太多人說過這話,潘外憐并無所動,站在一旁,隻是道,“像她父親……又有什麼好?”
元子攸聞言一愕,竟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本來……我覺得事已至此全無所謂,”元子攸猶豫了一下,終于問道,“可我想如今我不問便一世再沒有機會……世人皆言先帝為太後所毒殺,可究竟不過流言而已。尼師曾是先帝身畔之人,子攸但想請教尼師,先帝之死……可有什麼隐情嗎?”
“陛下果然還是問了,”潘外憐歎了一口氣,“其實先帝那個樣子,是誰動手殺的他,有什麼重要?他的心早就死了。”
元子攸又是一愕,隻聽潘外憐續道,“佛家素來講究因果,陛下聰慧博文,豈有不知不聞?先帝的死不能歸咎于任何一個人,無論是最開始先帝私下密诏,到後來陛下出城不慎露了風聲,之後鄭俨、徐纥等人煽風點火,乃至最後太後有所決斷……都不能說哪一個人徹底害死了先帝。”
“也許先帝的死該歸咎于他自己,他若不是想保全所有人……”潘外憐說到最後自嘲地一笑,“又也許……還能歸咎到我生了這個孩子吧。”
字裡行間,像是暗示元诩确為太後毒殺,又像是暗示元诩是自盡。
她話裡的人,先帝已死,太後沉河,鄭俨、徐纥亡命遠遁,細細數來,唯一還留在洛陽的竟隻剩元子攸自己。
不慎露了風聲……元子攸心中一凜,他從前隻是一意追究太後、鄭俨、徐纥等人的罪責,竟從不曾想過自己,原來自己……也是害死元诩那不可缺少的一環。
潘外憐看着他沉默,終是歎了一口氣,“先帝已去了,陛下垂憐,我亦不想再看見洛陽了。”她從元子攸手裡接過孩子,“這個孩子,太小就沾惹了太多風波險惡,我是她的母親,不願見她如她的父親一般過此一生。陛下便許我們去吧。”
“……自然。”元子攸道。
潘外憐謝過他,轉身離去。
留下元子攸在原處伫立,他身為皇帝,自然無人敢來打攪。天上流雲倏忽來去,他信步往永甯寺塔的方向走去。
他此生也不過登過兩次塔。第一次是少年時候,為尋元诩,他從城外獵苑一路打馬到城内永甯寺,狂奔入寺,又疾步登塔,那一日領略塔上風光,雖然震撼,但到底太過匆忙,他的心思也全用來擔憂元诩。第二次是一年以前,元诩與他一同從阊阖門外經銅駝街入寺,那時春衫、寶馬、少年,不意竟有一種春風得意的錯覺,那一日塔上元诩縱聲高呼,是他得知了潘外憐有孕的消息後掩飾不住的雀躍,身畔的元子攸自然也為之感染。其實那時元诩本是生着他的氣,卻依然出宮把這個消息第一個告訴了他。
往昔種種,還似一夢。如今元子攸獨身登塔,那木質的階梯回蕩出空洞的聲音之外,隐約還有五年前元诩的嗤笑聲與一年前他的高呼聲。
元子攸也沒心思分辨這究竟是自己的臆想還是自己根本就是病糊塗了,他登至塔頂縱目下望。時已四月,洛陽春花已謝,從高塔上下望,一切都有一種輝煌過後的殘敗之感。連那吹來的風莫名都有一種腐朽的氣味,也不知是塔身經年風吹雨打後不可避免地散發出的陳腐氣息,還是這本來就是大魏的味道。
直到今日,元子攸才第一次真真正正一個人登上高塔,獨自領略這俯瞰天下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