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曲子如同刻印在他骨血裡,他彈奏的時候,心裡不自覺地跟着低吟,一時間多年前台城中舊事再度浮現眼前。
那個時候……他尚且是那個對一切懵然無知的豫章王啊,成日裡都是與同齡的風流少年嬉遊尋歡,想的都是作辭填曲,哪料到自己後來會鎮守彭城,又北投大魏?
在那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他聽梁帝這首《西洲曲》,也會忍不住想,梁帝也曾有那樣年少風流的時光嗎,他的心裡又藏着誰?是已故的皇後嗎?
而他蕭綜,年已束發,出落得文采風流,将來又能不能、跟一個什麼樣的人成就佳話呢?
所以那一日殿上一見,那歌女如她歌中唱得一般單衫杏子紅,雙鬓鴉雛色,他坐在次席以象牙箸敲金樽為節,席中席外遙相望。
成就一段孽緣。
恍似今日。細想卻早已物是人非。
蕭贊低垂下眼簾。
果真是孽緣啊……其實,本也可以是良緣的。
他不無感慨地想,便是他蕭贊,人畏之如虎,避之如蛇蠍,從前也是得人真心愛慕的。但那到底是從前的蕭綜,與今日的蕭贊又還有什麼幹連?
心情一動蕩,接下那句“西洲在何處”便偏了調。
但便正是此時,有一個女聲曼聲唱道“西洲在何處”,這歌者技藝高超,不着痕迹地便把蕭贊琴曲裡的錯處給掩蓋了過去。
這聲乍起,在座如爾朱世隆便不由環顧,尋找這歌者,可這歌者與她的歌聲正是如歌中情愫一般杳渺不可捉摸,隻聞其聲,未見其人。
元子攸外,唯有蕭贊安靜垂首,分辨出那歌者正是多年前建康宮裡那杏紅單衫的少女。
秀娘……
蕭贊不知歌者身在何處,好像自建康一别,自己與她也隻得再見一回半,那一回是秋風蕭飒元子直墓前,一曲《悲落葉》,半回是更深人靜長樂王府中,半阕《聽鐘鳴》,好像與她明明同在一座城池,彼此卻總要在遇及故國的歌時才會有上一絲關聯,沒想這遭重演最初那支《西洲曲》卻是如今的景況,也好,也好,隻聞其聲不見其人。若見了,教我如何自持呢?元子攸啊元子攸,你費盡心思。又為了誰呢?
蕭贊強自克制住自己顫抖的雙手,将那琴曲續奏下去。而那歌者隐身在衆人的視線外,似乎也絲毫不知自己的歌聲給筵席上帶來的動亂,隻是顧自唱下去。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
這辭裡所寫本是怅惘,那歌者的嗓音清而細潤,歌聲帶着一種無可言說的哀愁,與蕭贊的琴聲回環纏繞,倒渾然一體,不辨彼此,也不知是他們從前無數次合演,還是本就是與生俱來的默契。
真真是造化弄人,本該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今日卻各自飄零,見面不相認。
本來筵席上唱些南國旖旎的小曲倒也無傷大雅,隻是此曲經過此二人演繹卻惹得席間人皆沉默,滿座盡是詭異的氣氛。
爾朱榮本是雄豪人物,更覺不耐,元子攸瞥見,隻輕笑道,“太原王稍安勿躁,且聽下去。”
既是元子攸發話,爾朱榮也不便再表示什麼,隻得悶頭又喝了幾盅酒。
隻聽那歌者唱完“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便要唱“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殿外忽進來一個紅衣勁裝的年輕女子。
那女子進入殿中,也不與任何人打個招呼,徑自立于場中,燈燭搖曳,映照在她臉上,衆人得以看清她的容貌,頓覺光彩照人。
這女子容貌既美,身姿又佳,氣質更是殊絕于常人,有一種常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得的高華,更兼她這一出場來得奇崛,在場衆人竟都是被勾動了心思,暗想這究竟是什麼人、又是要做些什麼。
歌聲卻不斷,仍續唱着“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那女子應聲而動,纖腰擺折,身形曼妙,舞姿真像是在演繹少女久候情郎不至的缱绻哀怨,她素手拂過腰畔,仿佛是自傷自憐,但乍然間龍吟聲不絕,衆人定睛看時,才發覺她竟是将一柄軟劍束在腰上,此時锵然抽出,劍身反射燈火霎時照得滿室清輝。
莫說在場多是出入沙場的武将,任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劍是利劍,怕還是柄吹毛斷發、削鐵如泥的寶劍,甚至爾朱世隆敢說,這劍要是割破自己的咽喉,抽出時劍身上甚至不會殘留一滴血。
想及此,爾朱世隆臉色遽變,霎時蒼白如紙,武人的本能讓他全身緊繃,眼神凝在那劍上,不敢稍離,爾朱榮亦是一凝眸。
但他凝眸并不為擔憂今日的局面或擔憂自己的性命,隻不過是這劍、這劍舞、這舞劍的女子、甚或安排這一出劍舞的元子攸,都教他眼前一亮罷了。他本是醉得有些深了,眼前那女子蹁跹舞姿,幻化出數個疊影,倒真如歌裡的蓮。不過這蓮豔得如火,如血,奪人心魄,投映在爾朱榮的醉眼裡,隻剩一片動蕩迷離的紅,爾朱榮卻覺得那仿佛天上之舞,自有一種奇詭難以描摹的力量,好像攫奪了他的心魂。
此曲、此舞、此人,俱該是天上僅有,人間難聞,理是見之難忘。爾朱榮即便沉醉,也确信自己從前從不曾遇見過這一人,分明是初見,隻是不知怎的,看着看着,卻從那女子的身上看到了一種獨特、細想卻又是為自己所熟悉的獨特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