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尖對準那人的背心,元子攸對自己的箭術很有信心,隻要一松手,那人必會應弦而倒。
隻要一松手。
但他的臂卻平白向左偏移了三寸,弦響,确有一物應弦而倒。那當然不是爾朱榮。
爾朱榮本奔馳在他前方,這時縱馬過去一掠身,已撈起那獵物,那支箭準準射穿了獵物的脖頸,給了它一個痛快的死法。
在衆人還未回過神來之時,爾朱榮已确認了那箭的主人,竟下馬跪伏高呼,“陛下神射!”他的親随部将也跟着跪下,一時間那畔山呼萬歲,元子攸聽到身邊的爾朱英娥嗤笑了一聲。
回頭看去,爾朱英娥一身獵裝,一頭短發,配合着那極盡嘲諷的神色,顯得傲慢又不馴,可偏偏她年紀小,稚氣還未褪盡,容貌也生得頂标緻,看來竟全不惹人生厭,反顯出一種旁的女子都不能有的妩媚與英氣來。
元子攸不作理會。
爾朱榮起身舉起那獵物,盤旋作舞,展示給衆人看,引得人人高聲歡呼,好像真是摯交乘興射獵,一人射中了什麼了不得的獵物一般。他的大笑總是那樣能感染人,一聲就足夠讓元子攸分神。
那日太行山上,他就是這樣笑的。
爾朱英娥偏過頭去,不忿地低低哼了一聲。
元莒犁蹙了蹙眉,輕聲跟身邊的元寬說了點什麼,元寬馭馬過來,到元子攸身邊,剛喚了一聲“叔父”,還未待往下說,爾朱榮也拾了獵物,帶着滿面的笑回身,正見了元寬的面,忽然頓住了。
“這位……”爾朱榮的目光忽然鎖在元寬身上,臉上的笑容忽然斂去,神色漸漸凝重哀傷,“可是故人之子?”
他到底還記得大兄。可那又如何呢?
元子攸神色不改,“這位是陳留王。是朕大兄的長子。”
元寬自不知元子直與爾朱榮昔日的交情,見這自己全族的仇人凝望着自己,眼中隐隐還帶着哀切之色,覺得奇怪,卻更覺得難堪,求救似地望向元子攸,卻見元子攸沉着臉看着爾朱榮,根本沒有餘暇注意到自己。
爾朱榮眸中神色變幻,許久沒有說話,此時忽然開口,“我有次女名伽邪,許配給陳留王可好?”就如那一日他請求将長女爾朱英娥嫁與元子攸一樣,也是如此突兀的一句。
這一回,元子攸終于不想大笑了,他已看清了爾朱榮。這個人總将自己的意志強加到别人身上,還以為人人都與他一般心思,他不知旁人的情感,也不會去思慮彼此過去的糾葛,他隻是會在當下的那一瞬間,憑着那一刻的心血來潮,以赤子一般純真而無瑕的口吻,說出他心裡的話。也不知該教人恨、教人愛,還是教人無可奈何。總之恨他的人咬牙切齒,愛他的人舍生無悔。
元子攸自己呢,在這二者之間搖擺,他似乎品出了此刻爾朱榮的善意,可又對來日如何殊無把握,想要開口拒絕,可偏生那一日,他隻拿自己換了元莒犁一個人的自由。
“太原王的次女,恐尚年幼吧,陳留王也還太過年少,此事不如容後再說。”
爾朱榮不以為意,“伽邪今年已有十四歲,算不得年幼了。從前她姐姐英娥十四歲的時候,已嫁給了……”說到這裡才終于意識到說之不妥,倉促住了口。
“朕若不同意呢?”
對于爾朱榮可講不得道理,凡他認定的事,他便覺得就該如此,除非斬釘截鐵般的拒絕,根本動搖不了他。
二人之間氣氛僵了一刹,元子攸眼底閃現出冷意,爾朱榮卻像是個被拒絕了再尋常不過的要求的孩童一般,顯露出一瞬間的錯愕與無措。元寬夾在二人之間,突然開口,“太原王的女兒,必是名門淑女,元寬願娶之為妻。”說着俯身下拜,真當爾朱榮是自己的嶽丈一般。
元子攸轉過臉來,滿臉的不可置信,“你……”可元寬話已出口,元子攸也不好再拒絕,隻好說,“好吧,朕準了就是。不過婚期定在何日,還要待太史令推演以後再定。”
爾朱榮卻沒有一點争論的意思,“但憑陛下做主。”
所謂的圍獵不過是走個形式,但自元子攸答應元寬與爾朱伽邪的婚事後,爾朱榮顯得興緻頗高。
獵後衆人圍坐,自然飲酒。飲至酒酣耳熱,爾朱榮引吭高歌,“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鹞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
歌名《企喻》,流傳甚廣,可說是北地胡兒最愛唱的虜歌。這歌自爾朱榮口中唱來,好像真能讓人憑空看見草原健兒馳騁的英姿,想來爾朱榮的先祖爾朱羽健,當年便是這樣一個豪邁、矯健,而又志向遠大的少年。
也不知是爾朱榮興起,真的忘了這已不是在晉陽自己軍中,忘了上頭坐着的元子攸,還是他覺得這本沒有什麼分别,稀裡糊塗指了元寬要他跳敕勒舞。元子攸到底惱他放肆,但還未來得及出聲斥責,見賀拔嶽已站起身來,搭上爾朱榮舉起的指向元寬的手臂,笑道,“太原王今日定是醉了,若論敕勒舞,在場有誰能好過我這個敕勒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