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裡說的是再見無期,可有人登門的時候,爾朱英娥分明還是滿懷期待的。可惜來的并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自己的丈夫,張口談的,是自己妹妹與自己丈夫侄兒的婚禮事宜。
爾朱英娥不知該怎樣評價爾朱伽邪與元寬的這場婚事,就像她不知道該怎樣看待自己與元子攸的,這些日子奚毅也常來勸慰她多親近元子攸,料想也在元子攸那邊說了不少同樣的話,因而元子攸來,多半也是無奈多于責任。爾朱英娥也想過父親特意留下奚毅是不是有更多的深意,但顯然父親與奚毅了解的自己,隻是十四歲前跟在父親身邊的無憂無慮的自己。
她迎着元子攸站起身來,臉上沒有流露一絲破綻。
元子攸在爾朱英娥身前停步,似乎斟酌了一下,“你妹妹的事……你……當是不願意的吧?”
爾朱英娥沒料到他開口竟是這一句,一針見血地戳破了自己的心思。推己及人,她自然不願意自己的妹妹也嫁給元氏皇族,背負仇恨,失去自由,淪為一個父親與元氏媾和的籌碼或棋子,但往深處講,她終究不是爾朱伽邪,又無憑據認定她與自己一樣。原不是什麼忌諱難言的話題,可元子攸這樣問,她偏不順着他的意思好好回答他,于是她一揚眉,“我為什麼不願意?”
元子攸本是懷着善意想好生與爾朱英娥商量,被她噎這一下,再沒有心思迎合她,隻冷冷道,“你願意那便再好不過。”
偏爾朱英娥不依不饒,猶要譏刺,“原來陛下還會在意我的想法嗎?”
元子攸擰了眉,一時未回應她。
爾朱英娥隻當不解恨,複冷笑道,“我瞧陛下終日奔忙,還當陛下不知有我這個皇後呢!陛下終日出入徽音殿,此時又何必來我這晖章殿!”
誠然,如今距離元莒犁的嫁日更近了,元子攸一心希望自己的姐姐此後半生盡皆順遂,婚禮的件件事宜都要經手,常往徽音殿陪元莒犁或秀娘,爾朱英娥這話确實不假。隻這話,在這時自爾朱英娥口裡說出,總讓人覺得哪裡怪怪的……
爾朱英娥自然沒有那個意思,但這話聽來偏生像尋常小女兒家吃味。
兩人間一時間沉默,也不知元子攸到底有沒有誤會,他忽然冷笑了一聲,“皇後不許朕和她們一起,難道是想和朕在一起?也好,朕今夜就不走了!”
爾朱英娥竟也不怕,道了一句“陛下請便”,就管自己轉了身坐下,拿發梳一遍遍梳理自己一頭尚短的發。
她想起十四歲時候的自己,那個時候她還有一頭長發。晉北原野上的風粗犷快意,她總愛迎着風縱馬,松散自己一頭烏黑濃密的發,在馬奔馳到最快的時候揚起胳膊,縱出停在臂上的鷹,她愛看那鷹展翅逆着風高飛,發出一聲悠長的鷹唳。
十四歲的時候,總以為自己也是那樣一隻鷹,停在父親的身邊,隻要願意,就能飛去自己想要去的任何地方,以為能束縛自己的隻有無窮的高空。
其實……伽邪若說恨那時候的自己,一點都不奇怪的,連自己,都恨那時候的自己,太過自在,太過恣意。
但到底後來……
爾朱英娥深吸一口氣。
後來……一夜間她一無所有,才知道她擁有的東西原來比韋陀花還脆弱。
到底應該恨嗎,怨嗎?又到底應該恨什麼,怨什麼?
時至今日早說不明白。
回過頭來,元子攸竟還沒有走,抱着手靠在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何順兒不知何時來了,似乎摸不準殿裡的情況,隻好遲疑着不開口。
元子攸又看了看爾朱英娥,卻沒再說什麼,隻是朝擱在一旁的吉服禮器揚了揚下颌,示意她去看,“這些将以朕和你的名義賜下,陳留王妃既然是皇後同胞的妹妹,不如看一看有什麼不合适處,若有也好早做打算。”
爾朱英娥雖還是冷着臉,卻到底依言去看了。
何順兒料想今夜他們之間也該消停了,恰好也有公主的嫁儀要給元莒犁過目,就去了徽音殿一趟,耽擱了不多久,就回來了,哪知還未走到晖章殿外,就聽殿内的兩人不知怎的又吵起來了。
何順兒匆忙快步上階,将将走到殿門外,隻聽裡頭元子攸冷哼一聲,猛地推開殿門,何順兒好險才沒給他撞上。
天空驚雷不休,正這當兒,下起了雨,竟是瓢潑之勢。元子攸推開門要走,也不由遲疑了一下。
何順兒在一旁勸道,“主子,不如歇歇,瞧這雨大,隻怕長久不了。”
元子攸不語,往前走了兩步,站在屋檐下,仰頭看那雨,何順兒不好再勸,隻得低了頭垂了手站在他身後,眼觑着元子攸的袍角,在微風中晃晃蕩蕩,漸漸地被雨絲濡濕。
如此立了一會兒,雨依然不見小,風卻更大了,突然一陣風撲面刮來,連同雨水一起橫掃過檐下兩人身上。何順兒站得靠後,衣衫也濕了小半,元子攸側了臉皺眉擡起袖來遮擋,放下手時鬓角滴下一滴雨珠來。
何順兒忙上前拉元子攸,元子攸倒也不違拗,順勢退了幾步,抹了抹眉梢的雨水,又擡頭看了看更為陰沉的天空,索性在門檻上坐下,對着何順兒道,“你也坐吧。”
何順兒不意跟他一對視,吃了一驚,慌忙道,“謝主子,小的還是……站着吧。”躬了身站到一旁。
元子攸由得他,還是擡頭看雨,何順兒卻遠遠瞅見一點火光晃過,接着一聲梆聲。
夜竟已這樣深了。主仆二人在晖章殿外看雨,不覺竟看了半宿。
元子攸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誰說這雨長久不了的?”
何順兒猶要再勸,元子攸卻阻住他,“何必再等呢?”他隻搖搖頭,“這雨下一宿,我便等一宿嗎?雨若是一直不停,我便除了等一事不做嗎?”
何順兒跟随他也有些時日了,卻從來沒能學會如何勸解他,眼瞅着元子攸正要踏進雨中,鬼使神差,自己猛地咳嗽了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