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往事,實在簡單到俗套。
雲州與月州交界的出岫山脈下,有個偏遠小城,名為菱城。
花魁年少時,家中遭逢變故,幾經輾轉,流落風塵。
名門望族的公子行經菱城,對花魁驚鴻一瞥,停下行程,與之缱绻數月,說盡甜言蜜語,立下海誓山盟。
臨走時将她贖身,安置在一處小院,許諾日後會接她回家。
花魁等了一年又一年,然而負心人卻再也沒有回來。好在當初花魁在他走後發現自己懷孕,生下了這個孩子。
——這是雲州謝家的孩子。
花魁給他取名為謝塵嚣,想等他長大些,就帶他回謝家認祖歸宗。
母憑子貴,她也能借此進入謝家。
日子一天天熬過去,她卻絕望地發現,這孩子似乎先天不足,直到三歲都還不會說話,隻會睜着一雙黑沉沉的眼睛,毫無情緒地盯着空氣。哪怕是打他罵他,都不會有反應。
這樣的一個孩子,對謝家毫無價值。謝家怎麼可能會認下?
機緣巧合之下又揭開塵封往事,她之所以家破人亡,乃是謝家派幾個本家子弟來她家鄉除妖時,為求穩妥,放任陣法蔓延,殃及十餘戶人家。其中就有她的家。
……原來正是謝家害她淪落至此。
而她居然還想憑孩子進入謝家。
得知真相的那段時日,花魁總是怔怔盯着兒子的臉,又哭又笑。
彼時幾個凡世王朝發生混戰,流寇土匪數不勝數,城門被破,花魁不得已帶着孩子流亡,身體每況愈下,精神狀态也日漸瘋魔,竟是成了一個半瘋的瘋子。
她時而對孩子疼愛有加,時而又怒斥打罵,好幾次将他丢棄在路上。
不知道小孩子是怎麼找回來的。他隻會沉默地跟着半瘋的母親,任打任罵,一雙黑沉沉的桃花眼無喜無悲。
流民大潮湧入雲州邊境,謝家泱泱大族,執掌一州,自然不會坐視流民入境,派兵平亂。
此世仙權鼎盛,皇權衰微,凡俗小國的軍隊自然不能同仙家修士抗衡,很快便被平定,謝家派出嫡系後輩處理後續事宜,其中就有謝三少爺。
然而花魁的身體狀況已經徹底透支,病骨支離,無力進城,也并不想再見到負心人。她站在郊外的流民亂葬崗,遠遠望着謝家護城陣法徐徐張開。
當年家破人亡時便受了暗傷,多年流亡,愁腸百結,心力交瘁,她知道自己撐不過今夜了。
她拉着謝塵嚣的手,絮絮叨叨囑咐了許多,讓他去謝家,又讓他别去謝家,語無倫次,沙啞嗓音愈發虛弱。
那夜月色極為皎潔,護城大陣破祟,靈脈解封,靈氣湧現。
謝塵嚣似有所感,眼睫微顫,看見天地靈氣向他彙聚,漸漸凝成一柄劍的模樣,他擡手,握住這把劍。
那一瞬間,他知道了該怎麼用劍。
劍光映在花魁一雙美麗的桃花眸中,竟有了幾分回光返照的清明。
“竟是這樣……”
彌留之際,老天卻給她開了這樣一個玩笑。
愛恨都不重要了,她隻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花魁用最後一絲力氣,握住謝塵嚣的手,劍尖對準自己的心髒。
她要用命讓孩子記住。
“你記住,你是自由的……你不是謝家的孩子……你、你是……”劍一寸寸沒進心髒,血湧出唇角,聲音斷斷續續,“……你是我的孩子。”
就隻是,她的孩子。
孩子的劍捅穿了母親的心髒。
她死了。
月光灑滿大地,像覆了一層薄雪。
謝塵嚣在母親的屍體前站了很久很久,然後想,他應該做什麼?
他笨拙地用劍挖了一個墳,埋葬了母親,在墳前立了一塊小小的碑。
打算刻上名字時,他才意識到,他并不知道娘親的名字,
小孩子站起來,想,他應該去找娘親的名字。
于是他便憑着記憶踏上回菱城的路。
憑着那把劍和上天眷顧的好運氣,小孩子一路跌跌撞撞,竟真的奇迹般地回到了菱城。
亂世紛擾,舊城破敗,薄灰的天際飄起小雪,寒風瑟骨。
昔日城破逃亡,餘下的街戶百不存一,謝塵嚣呆呆地站在空蕩的街道上,不知該去哪裡找母親的名字。
雪漸漸落滿肩,積了薄薄一層。
他想,那他還是回去吧。
但是回哪去呢?他不知道,就在雪中漫無目的地流浪。
不知走了多久,他被一股熱氣吸引,原來是巷外的小販掀開了蒸爐,熱氣騰騰的包子在雪天散發着濃郁香味。
他好久沒吃過熱食,不自覺挪動腳步。
即将走出小巷的那一刻,背後忽然有股力量,鐵鉗一樣地掣肘住他,将他往巷中拖。
“是他嗎?”
“絕對是他,那天大陣破祟,靈脈異動,測靈陣晃得跟瘋了一樣,主子派了好多人去找。”
“找了這麼久,終于找見了。”
謝塵嚣不知道他們是誰,拼命反抗,眼中隻有那屜包子。
但他畢竟年幼弱小,被男人一掌打暈,再醒來時,便是在昏暗的船艙中,四肢綿軟,使不上力。
船艙裡滿是和他一樣的孩子,都在昏睡。
船隻靠岸,艙門亮起一線光,海風和陽光一起灌進來,隐隐露出島的一角。
看守這一批貨的獄卒挨個将孩子拖出來,關進籠子,由另一批人将貨帶走。
看到謝塵嚣醒了,他也沒有意外:“不愧是劍骨。”
他把謝塵嚣單獨關在一個籠子裡,順手扔了個幹硬的冷饅頭給他。
謝塵嚣盯着手中的饅頭,想起來昏迷前沒吃到的包子,擡起一雙黑沉沉的眼睛,望向一望無際的大海,怨氣橫生。
丹田驟然爆發一股力量,靈氣凝成長劍,一劍劈開了鐵籠。
他禦劍跑了。
孤島似有陣法,無法在海上禦劍,他隻能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島上亂撞。
島極大,滿島都是獄卒和侍衛,謝塵嚣從島的這頭一路逃竄到另一頭,終于逃無可逃,慌不擇路撞進一片埋骨地。
荒涼陰沉,風中帶着濃郁的血腥氣。滿地焦土,白骨橫陳,血花大片大片地綻放,詭谲可怖。
身後追捕的黑衣人松了口氣:“本來就想送你來這,你居然自投羅網。”
謝塵嚣:“……”
那一瞬間他很認真地想過,要不然跳海得了。
前方忽然又出現一黑袍人。
黑袍裹身,極為瘦削,面容模糊一片,氣質詭谲到幾乎要與這滿地屍骨融為一體。
後來謝塵嚣才知道,這座島叫浮生島,島上死了的那些人都會被扔到這片埋骨地。黑袍人是個半瘋邪修,負責鎮壓埋骨地滋生的怨靈和血煞。
半瘋的邪修問:“你們來我這裡作甚?”
黑衣人指了指謝塵嚣,道:“島主有令,這孩子乃是天生劍骨,适合放在埋骨地磨砺兇性。然後用禁術洗去神智,做成傀儡暗衛。”
謝塵嚣:“。”
跳海得了。
“既然乃天生劍骨,半洗神智足以,否則有損出劍的靈性。”那瘋子冷漠瞥他一眼,又看向黑衣人,“放我這吧。”
逃又逃不了,打也打不過,謝塵嚣隻能留在埋骨地,日日拔劍應對神智癫狂的怨靈血煞。
但奇怪的是,半瘋邪修避開島主耳目,悄無聲息地将半洗神智的禁術撤去。
“你可願做我徒弟?”有日,他這樣問。
謝塵嚣一劍将血煞劈開,血濺了滿臉。他不甚在意地抹了把臉,答非所問:“你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