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到沈璃對面的單人沙發上,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叉放在膝上,姿态放松而關切。“是為周天海的案子來的吧?唉,我剛聽李斌彙報了。”他歎了口氣,眉頭微蹙,露出恰到好處的憂慮,“這個案子影響太壞,上面壓力很大,要求盡快平息。李斌他們壓力也大,說話可能沖了點,你别往心裡去。我知道你一向認真負責,但有時候……也要體諒一下大局。”
他頓了頓,看着沈璃依舊平靜無波的臉,語重心長地說:“小璃,你爸當年的事……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放不下。但燈塔案,那是經過反複調查、多方論證才結的案。卷宗我都看過,鐵證如山,沒有疑點。周天海這個案子,情況複雜,那塊布片……也許是巧合,也許是有人故意誤導。你執着于把它和燈塔案扯上關系,隻會把自己拖進死胡同,耽誤了真正該查的方向。聽陳叔一句勸,把精力放在眼前,好嗎?”
他的話語懇切,眼神坦蕩,充滿了長輩對晚輩的關懷和“過來人”的智慧。每一個字都像溫潤的水滴,試圖包裹、消融沈璃心中那塊冰冷的疑團。
沈璃靜靜地聽着,端起那杯溫水,指尖感受着玻璃杯壁傳來的溫熱。她垂下眼簾,看着杯中微微晃動的水面。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陳叔,”她開口,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您還記得,我爸出事前那幾天,有什麼異常嗎?”
陳明臉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歎息取代。他向後靠進沙發裡,揉了揉眉心,仿佛在努力回憶:“異常?唉,那陣子你爸在跟一個走私案,壓力很大,經常熬夜。你也知道他那個人,案子沒破,什麼都顧不上,回家也是眉頭緊鎖……哦,對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出事前一天,他好像格外焦躁,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覺得有人盯着他,線報有點不對勁……我還勸他别疑神疑鬼,幹我們這行,被人盯不是常事?誰知道……唉!”他重重歎了口氣,眼圈似乎有些發紅,充滿了懊悔和痛惜,“要是當時我多問幾句,多重視一點……”
沈璃靜靜地看着他。這位父親曾經最信任的搭檔、如今位高權重的警督,他的懊悔如此真實,眼神如此坦蕩。
“原來如此。”沈璃放下水杯,玻璃杯底輕輕磕在茶幾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微響。她擡起眼,目光平靜地迎上陳明關切的眼睛,裡面沒有任何波瀾,“我知道了。謝謝陳叔關心。”
她沒有再提燈塔案的卷宗,沒有問周天海頸後的索溝,也沒有再拿出那塊刺眼的藍布片。她隻是站起身,禮貌而疏離地點點頭:“那我先走了,不打擾您工作。”
陳明也連忙起身,臉上帶着長輩式的、略帶責備的溫和:“你這孩子,總是這麼客氣。有什麼事随時來找陳叔,别一個人扛着,聽見沒?”
沈璃應了一聲,轉身離開。辦公室的門在她身後輕輕關上,隔絕了裡面那令人窒息的“溫情”。
走廊裡空無一人。沈璃的腳步沒有停頓,徑直走向樓梯間。陽光被厚重的防火門隔絕在外,樓梯間裡隻有應急燈慘淡的綠光。她一直走到兩層樓之間的拐角平台,确認四周無人,才停下腳步。
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牆壁,緩緩擡起那隻一直插在口袋裡的右手。手心攤開,裡面是那個小小的證物袋,藍布片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深靛色。
她看着它,眼神不再是辦公室裡的平靜無波,而是沉沉的,像暴風雨來臨前壓城的墨雲。指尖收緊,證物袋發出細微的、不堪重負的呻吟。
剛才在陳明的辦公桌上,就在那杯溫水的旁邊,她看到了一樣東西。一個深綠色的、落滿灰塵的檔案盒蓋子,被随意地塞在一堆待處理的文件下面。蓋子的一角,清晰地印着褪色的白色編号:L-17。
蓋子還在。裡面的卷宗,卻不翼而飛。
陳明說,卷宗是他昨天下午親自調走,為了“統一保管整理”。可一個需要統一保管的重要檔案,為什麼連盒子都不帶走?隻留下一個孤零零、沾滿灰塵的蓋子,像一個拙劣的謊言,丢在文件堆裡?
沈璃閉上眼,黑暗中仿佛又看到陳明那張充滿關切和懊悔的臉。那張臉,和牆上舊照片裡那個與父親勾肩搭背、笑容燦爛的年輕人,慢慢重疊,又猛地撕裂開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
信任的基石,在那一刻,悄然崩裂了一角。無聲無息,卻帶着徹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