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遠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力氣擡頭看他一眼。她的目光依舊空洞地釘死在屏幕上那虛假到令人作嘔的榮光裡，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每一次顫抖都牽動着胃部翻攪的痙攣。
韓離沒有立刻走近她，而是徑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着琴遠，望向窗外那片墨藍的、深不見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太平洋。巨大的“深藍号”如同一個移動的鋼鐵島嶼，在無垠的海面上傲慢地犁開一道翻湧着白色泡沫的傷痕，駛向未知的深海。他沉默了片刻，寬闊的背影在玻璃上投下濃重的陰影，似乎在欣賞自己這艘無與倫比的移動王國，又似乎在醞釀着更深的、不為人知的謀劃。窗外的碎鑽般刺眼陽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冷硬的輪廓。
“很精彩，不是嗎？”他終于開口，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太多情緒，像是在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客觀事實，又像在點評一場精心編排的戲劇。“一場完美的盛宴。流量，關注度，話題性，商業價值……所有預期的目标，甚至超出預期的目标，都圓滿達成了。”
他緩緩轉過身，巨大的陰影随之移動，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探照燈光束，精準地落在琴遠蒼白失色的臉上，那審視的意味更加赤裸，“尤其是……你那恰到好處的‘病退’。時機、理由、姿态，都堪稱完美。既保全了你那點可憐的、不合時宜的‘清高’，又讓那位趙大人，以及所有可能對你産生非分之想的人，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了我韓離的态度。”他嘴角的弧度加深，帶着一絲掌控者的冷酷，“一幅張大千的《秋山圖》，真迹。換一個明确無誤的信号，讓某些人知道碰不得的東西就是碰不得。這筆交易，很值。”
琴遠猛地擡起頭！動作劇烈得牽扯到脆弱的神經，一陣眩暈襲來。蒼白的臉上因為被點燃的憤怒和極度的荒謬感而泛起一絲病态的紅暈，如同回光返照。她看着韓離，看着他那張俊美無俦、此刻在逆光下卻顯得無比冷酷和陌生的臉，聲音因為激動和虛弱而嘶啞破裂：“你……你們……到底在做什麼？！這就是你所謂的‘深藍之心’？用這些女孩的身體……用她們活生生的尊嚴……去交易？！去換取那些沾滿污穢的合同和所謂的‘人脈’？！夢琪！還有那個……那個林薇兒！”她劇烈地喘息着，手指顫抖地指向屏幕上林薇兒那張挂着“純真”淚水的臉。
“她們……她們在台上接受歡呼、被戴上冠冕的時候！台下那些人！那些給她頒獎、給她合同的人！腦子裡想的，是她們剛才在休息室裡被當成貨物一樣展示、被随意觸摸的樣子！你不覺得……不覺得惡心嗎？！這簡直……簡直……”
她的質問像一把生滿鐵鏽、豁了口的鈍刀，在極度奢華的房間裡劃出刺耳難聽的聲響，格格不入。她指着屏幕，指尖因為極緻的憤怒和屈辱而劇烈顫抖：“冠軍？清純代表？哈！就在昨晚！就在那間3号VIP休息室裡！她被……她被……”巨大的屈辱感和洶湧的惡心讓她無法再說下去，仿佛說出那些畫面都會玷污自己的靈魂。胃部再次劇烈地痙攣絞痛，她痛苦地彎下腰，幹嘔出聲，卻隻有苦澀的膽汁灼燒着喉嚨。
韓離臉上那點因“交易”成功而産生的滿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如同被寒風吹熄的燭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居高臨下的審視，如同一個成熟的大人看着一個因無知而歇斯底裡的孩子，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他沒有立刻反駁，隻是緩步走到沙發對面的單人Minotti扶手椅前，姿态依舊優雅地坐下，雙腿交疊，仿佛置身于某個高級俱樂部的沙龍。
他拿起茶幾上那瓶早已醒好、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價值不菲的羅曼尼康帝，為自己緩緩斟了小半杯。深寶石紅的液體在水晶杯壁上留下妖豔的挂杯痕迹，散發出醇厚而複雜的、帶着橡木桶和漿果氣息的香氣，與這房間裡絕望的氛圍形成尖銳的對比。
“惡心？”他輕呷了一口紅酒，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低沉下來，卻充滿了一種令人血液凍結的、近乎殘忍的理性，“琴遠，你太天真了。天真得可憐。或者說，你被我，被這個象牙塔般的世界，保護得太好，好到你那雙隻會彈琴的手，根本觸摸不到這個世界的真實規則和冰冷骨骼。”
他放下酒杯，杯底與水晶茶幾輕輕碰撞，發出清脆卻冰冷的一聲輕響。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深邃得如同宇宙黑洞的眼眸緊緊鎖住琴遠，裡面翻湧着毫不掩飾的、吞噬一切的野心和一種近乎冷酷的、穿透皮相的洞悉。他卓有見地反問，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
“琴兒，你知道嗎？什麼是‘道理’？”
琴遠被那目光釘住，下意識地、茫然地搖了搖頭，像一隻被猛獸盯住的幼鹿。
韓離的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帶着無盡嘲諷的弧度，如同在欣賞一件易碎的藝術品。他伸出修長的手指，在空中虛劃，仿佛在書寫古老的符咒：“看看古人造字時的哲學，‘道’字怎麼寫？一個‘首’字，”他指尖點向虛空，“加上一個‘走之旁’。”他劃出那道曲折的軌迹，“說明什麼？找到‘首長’，跟着他走，才有道路！才有方向！才有活路！”他的聲音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箴言力量。
“再看這個‘理’字，”他的手指繼續劃動，如同在解剖命運，“一個‘王’字旁，”他重重地點了一下，“王是什麼？就是一方天地裡的‘一哥’，一把手！頂天立地、說一不二的那個人！”指尖再劃，“再加上一個‘裡’字。什麼意思？一把手的意志，一把手的邏輯，一把手的規矩，那才是‘道理’！唯一的道理！其他的？都是狗屁不通的歪理邪說！”
“哎……”韓離深歎一口氣，那歎息裡帶着一種洞悉世事的沉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仿佛在哀歎琴遠的不開化。他身體向後靠進柔軟的椅背，眼神卻更加銳利，進一步分析道，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官員，掌握着什麼？權力！生殺予奪、翻雲覆雨的無形之手！這雙手，能輕而易舉地左右社會資源的分配，能決定一個城市是繁榮還是荒蕪，能讓你上天堂，也能讓你下地獄。現在這個世道，要做成點像樣的大生意，通通繞不開和這些手握權柄的人打交道。我們想要投其所好，打通關節，靠什麼？最直接、最有效的，就是用‘錢’開道，用‘色’搭橋！這是千百年來颠撲不破的‘硬道理’！”
“美女是什麼？”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近乎冷酷的、宣判般的語氣，目光如刀鋒般切割着琴遠最後的防線。
“是資源！是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裡最頂級的稀缺資源！是潤滑龐大商業機器最高效的潤滑劑！是撬動那些看似堅不可摧的權力壁壘最鋒利、最趁手的杠杆！”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鐵錘，一錘錘砸下，粉碎着琴遠殘存的世界觀。
“你以為那些動辄幾十億、上百億的市政工程、跨海大橋、科技園區，是怎麼落到某些人手裡的？靠招标書上漂亮的PPT？靠技術方案的完美無缺？笑話！那些不過是擺在台面上、糊弄外行人的遮羞布！真正的遊戲，在牌桌之下，在燈光永遠照不到的陰影裡，在酒杯碰撞的私密會所，在……像昨晚那樣的休息室！”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屏幕上林薇兒那張“純潔”的臉。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手指帶着一種主宰者的意味，輕輕劃過冰冷的玻璃，指向窗外那片浩瀚無垠卻又暗流洶湧、蘊藏着無盡财富與危險的深藍：“要撬動那些手握重權的‘關鍵人物’，讓他們心甘情願地為你打開綠燈，為你背書站台，為你所用，靠的是什麼？”
他猛地轉身，目光灼灼地看向琴遠，帶着一種近乎布道般的狂熱和赤裸裸的引誘，“是共同的利益！牢不可破的利益紐帶！是讓他們無法拒絕、蝕骨銷魂的誘惑！是讓他們感到絕對安全、絕對滿足的掌控感！”他頓了頓，語氣帶着一絲殘酷的直白和徹底撕下僞裝的坦然，“金錢？太赤裸，也太危險，容易留下把柄，成為懸在頭頂的利劍。古董字畫？門檻太高，雅俗難調，價值難以即時衡量，未必能搔到每個人的癢處。那麼，還有什麼……”他的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琴遠蒼白卻依舊美麗的臉龐，帶着評估商品般的審視。
“比一個活色生香、年輕美麗、并且表現得‘心甘情願’、能提供極緻情緒價值的尤物，更能精準擊中某些人内心最隐秘、最脆弱的軟肋？更能讓他們在酒精的麻痹下，在欲望升騰的巅峰時刻，在志得意滿、飄飄然的放松警惕時，簽下那些足以改變商業版圖、決定城市命運的文件？許下那些在陽光下千金難買、在陰影裡卻如同廢紙的承諾？”
琴遠如遭雷擊，渾身冰冷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難以置信地看着韓離，看着他那張在逆光下如同神祇又如同魔鬼的臉，仿佛第一次真正、徹底地看清眼前這個人。他話語中那赤裸裸的、将活生生的人徹底物化為交易籌碼和權力杠杆的邏輯，如同最肮髒污穢的泥沼，散發着令人窒息的惡臭，瞬間将她淹沒。她感到一種靈魂被剝離的劇痛。
“所以……這場選美……”琴遠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破碎得像風中的枯葉，“根本不是為了什麼‘榮耀’、‘夢想’……它就是一個……一個巨大的……篩選場？一個……高級的……人肉市場？！”她艱難地吐出最後幾個字，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市場？”韓離嗤笑一聲，仿佛在嘲笑她的幼稚和膚淺，“那太低級了。市場隻是簡單的買賣。這是一場精準到毫厘的社會資源優化配置！一場頂級的權力與資本之間心照不宣的盛大聯誼！一場用美麗和欲望編織的投名狀！”
他踱步到琴遠面前，微微俯身，陰影完全籠罩住她蜷縮的身體，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刺入她驚恐的眼底。
“夢琪？她有野心，有手腕，懂進退，知道如何利用自己與生俱來的優勢作為本錢，去交換她想要的東西。她今天站在亞軍的位置，是她自己權衡利弊後選擇的道路，是她用身體、心計和那份不甘人後的狠勁博來的籌碼！未來，她或許能成為某個大佬身邊得力的‘花瓶’甚至‘代言人’，獲得遠超普通工薪階層想象極限的資源和地位，這就是她理解的、她追求的‘榮耀’！林薇兒？”
他的目光瞥向屏幕上那聖潔的“天鵝”，“她夠‘清純’，夠‘幹淨’（至少在台面上、在公衆眼中），她的核心‘價值’就在于她那張極具欺騙性的、未經世事般的臉和她‘電影學院’這塊自帶光環的敲門磚！她是某些位高權重者最想私下收藏、把玩的‘稀世藝術品’，她的冠軍，是她昨晚在休息室裡‘表現優異’、精準滿足了某些特殊需求的回報！她今天得到的簽約和代言，不過是幕後龐大交易鍊條中，浮出水面的、最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
他直起身，恢複了那種掌控全局的平靜，如同風暴過後的深海，表面無波，深處暗流洶湧。他微微側頭，看向屏幕上定格的、那頂璀璨冰冷如同王權的鑽石冠冕，眼神如同在欣賞一件完美運行的工具：“至于你問，為什麼要煞費苦心組織這樣的活動？”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着一種深不可測的意味，“因為，‘深川小姐’的榮耀，僅僅是‘深藍之心’這幅龐大拼圖中，微不足道的一小塊。”
琴遠的心髒猛地一縮，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攫住！“深藍之心……？”她喃喃地重複，這個名字帶着不祥的深海寒意。
韓離的唇角，緩緩勾起一抹神秘而冰冷的笑意，如同深海中悄然張開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口。那笑容裡沒有絲毫溫度，隻有無盡的野心和令人心悸的幽暗。
“深川小姐的榮耀，不過是這場深海盛宴的開胃小菜。”他的目光越過琴遠，投向窗外那片墨藍色的、深不見底的、仿佛蘊藏着宇宙終極秘密的太平洋，聲音低沉而充滿誘惑，也帶着令人骨髓凍結的野心，“你以為，‘深藍号’這艘遊弋在公海之上、不受任何陸地法律約束的移動堡壘，耗資數十億打造，僅僅是為了舉辦幾場選美比賽，看幾個漂亮女孩在台上争奇鬥豔嗎？”
他的聲音如同深海的回響，在恒溫恒濕的奢華囚籠裡回蕩，每一個字都帶着沉甸甸的、不祥的分量：
“真正的饕餮盛宴，才剛剛開始。”
《深海之宴》
冠冕閃爍，欺騙的星辰，
鑽石冷如海底深淵。
掌聲如潮，被操控的膜拜，
掩蓋着暗中媾和的交易。
水晶般的舞台如櫥窗，
陳列抛光的商品——
笑容磨練成刀鋒，
肉身換取短暫的榮耀。
深藍之心，不為愛跳動，
隻為天鵝絨暗室裡的契約。
一艘無錨之船，遊弋公海，
載着滔天的野心，
以及不可示人的陰謀。
大海在冷眼旁觀，
波濤吞沒無聲的呐喊。
鋪滿謊言的鎏金餐桌上，
權力和金錢的食客，
齧噬着一衆曼妙的青春，
在無盡深淵之上，
張開饕餮的巨口，
等待着一具具，
光鮮靓麗的身影，
完成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