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針,直刺韓振邦内心最深處的不安與恐懼,“你韓振邦在深川是什麼地位?是參天大樹!可樹大招風!多少雙眼睛在暗處盯着你碗裡的肉?‘貪’字頭上一把刀!太貪,不知收斂,不懂得分潤,不懂得抱團取暖,會死人的!而且會死得很難看!死無葬身之地!”
韓振邦的背脊瞬間繃緊如弓弦,一股寒氣自腳底直沖天靈蓋,額角不受控制地滲出細密的冷汗,在頂燈照射下閃爍着微弱而狼狽的光。
趙部長話語裡的警告,剝去了所有溫情脈脈的面紗,露出了赤裸裸的、淬着劇毒的獠牙,精準地刺中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恐懼。他喉嚨發緊,幾乎失聲,強行咽下一口帶着鐵鏽味的唾沫,連忙表态,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是!是!部長訓示得對!字字珠玑,振聾發聩!我……我一定謹記在心,一定收斂!一定知進退!”
“收斂,不是讓你金盆洗手,當縮頭烏龜!”趙部長的語氣詭異地緩和了一絲,如同毒蛇暫時收起了緻命的獠牙,卻更顯其陰冷滑膩的本質,“要做!而且要做得更大!但要做得聰明!做得巧妙!做得讓所有人都挑不出毛病!關鍵是要懂得分!懂得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他忽然拿起小幾上那把用來切割進口水果的、寒光凜冽的純銀餐刀。刀柄鑲嵌着墨玉,冰冷沉重。刀身在燈光下劃出一道刺目的寒芒。他手腕微轉,刀尖在空氣中虛劃,動作優雅而精準,仿佛在肢解一塊龐大到無形的、流淌着黃金與權力的巨型蛋糕。
“就拿眼前這塊最肥的肉來說,”刀尖如同精準的定位儀,穩穩地停在半空,趙部長的目光比刀鋒更冷,牢牢釘在韓振邦臉上,“深川大學國際校區二期,總投資兩百三十七個億。我知道你韓振邦早就虎視眈眈,垂涎欲滴,前期上下關節疏通打點,該拜的碼頭都拜了,該燒的香都燒了,以為十拿九穩,是吧?”
他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帶着洞悉一切的嘲諷,“但是,”他盯着韓振邦瞬間收縮的瞳孔,一字一頓,如同法官宣讀判決,“你,中鵬集團,最多隻能拿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必須、立刻、無條件地讓出去!”
轟隆!
如同無形的驚雷在韓振邦腦中炸開!三分之二!那是超過一百五十億的龐大蛋糕!是天文數字的預期利潤!是無數個日夜精心布局、耗費巨資打通關節、眼看就要到嘴的肥肉被硬生生剜去大半!一股尖銳到極緻的肉痛感和被掠奪的憤怒瞬間席卷全身,讓他眼前發黑,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悶哼,幾乎要不顧一切地質問、咆哮!然而,當他的目光接觸到趙部長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波瀾、如同萬年玄冰般的眼眸時,所有的不甘、憤怒、委屈,都被一股更強大、更冰冷的恐懼瞬間凍結、碾碎在喉頭。那眼神裡沒有商量,隻有命令。違逆的代價,他承受不起。
“這三分之二,”趙部長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耳邊嘶嘶吐信,帶着一種直抵權力金字塔最陰暗核心的森然,“不是施舍給你的競争對手,更不是喂給那些不入流的阿貓阿狗!”
他微微眯起眼,身體向後深深靠進沙發柔軟的靠背裡,廳堂頂部的射燈被他的頭部遮擋,在他臉上投下大片的、濃重的陰影。那片陰影裡,仿佛蠕動着無數雙來自更高層、更不可測之地的、貪婪而冰冷的眼睛。
“是給更大的廟裡,更大的菩薩!是孝敬!是買路錢!是香火錢!”他幾乎是咬着牙,從齒縫裡擠出這些冰冷的字眼。
“老韓,我趙某人,在這個位置上,滿打滿算,還有兩年。兩年後,就得退下來,到點下車。人走茶涼的道理,你比我懂,比我體會得更深!我得為自己,為身後事,提前鋪好路,留足後路,買好保險!平安着陸,全身而退,比什麼都重要!我不能為了你韓家這幾年的暴利,把自己這點苦心經營幾十年的晚節都搭進去,臨了還落個身敗名裂,锒铛入獄的下場!你懂嗎?!”
赤裸裸的退路訴求!帶着一種位高權重者臨近權力黃昏時特有的、近乎悲涼的冷酷與極緻的自私。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穿了所有虛僞的掩飾。韓振邦徹底聽懂了。這被強行割走的三分之二“肥肉”,根本不是損失,而是趙部長為自己預留的、通往更高層保護傘的“買命錢”,是換取他平穩退休、甚至退休後繼續在幕後享受潑天富貴與絕對安全的“護身符”。
而他韓振邦,不過是這條龐大而隐秘的利益輸送鍊條上,一個負責“變現”和“搬運”的關鍵齒輪。他的痛,他的損失,在更高層的棋局裡,微不足道。
“至于怎麼拿穩你那三分之一,”趙部長似乎看透了韓振邦内心翻江倒海的屈辱與算計,語氣重新變得淡漠,帶着一種居高臨下、指點迷津的從容。
“老規矩。跟‘中’字頭的巨無霸綁在一起,組聯合體投标。‘中’字頭的金字招牌,就是最好的護身符,最大的擋箭牌!”他手中的銀刀虛空輕點,如同勾勒着精密的作戰圖,“招标文件的‘技術門檻’怎麼設置,評标細則的‘傾向性’怎麼寫,怎麼确保最終中标的必須是‘自己人’……這些浸淫行業幾十年的門道,不用我手把手教你吧?”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記住,核心八字:做得幹淨,做得漂亮!骨頭要舍得丢!土方、主體結構、基礎工程這些活又髒又累,利潤薄得像紙,還最容易引發民工讨薪、安全事故,吸引媒體和紀委的注意力,統統大方點,讓給聯合體裡的央企去啃!他們需要業績,也需要這些‘苦勞’來裝點門面。”
他的話語陡然一轉,刀尖仿佛點中了地圖上真正的寶藏:“真正肥得流油的,是藏在後面的東西!裝修!智能化樓宇系統!園林景觀工程!幕牆!特種機電設備!消防工程!地下綜合管廊!……這些,才是你韓家的自留地!是真正能榨出黃金的骨髓!”
趙部長的聲音帶着一種近乎蠱惑的魔力,将腐敗的藍圖描繪得清晰無比,“利潤,要巧妙地藏在層層分包商的價差裡,藏在進口設備與國産替代的模糊地帶裡,藏在設計變更的‘必要性’裡,藏在材料品牌微妙的‘指定’與‘推薦’中!賬目,要做成鐵闆一塊,環環相扣,經得起最嚴苛的審計風暴!要讓它看起來天衣無縫,合情合理,每一分錢都花在了‘刀刃’上!”
他的話語,如同最精密的施工圖紙和最冷酷的腐敗指南,将一場涉及天文數字的工程利益分割,分解得條理清晰,路徑明确,風險可控。韓振邦隻能如同最虔誠的學生,頻頻點頭,将每一個字、每一個細節都如同烙印般刻進心底。
他深知,趙部長在發改委系統深耕近三十年,對重大項目的審批流程、資金流向、工程運作的每一個環節、每一個可以利用的灰色地帶甚至法律盲區,都了如指掌,洞若觀火。他此刻的“指點”,是命令,是交易的一部分,更是韓家能否在深川工程界這潭深水中繼續呼風喚雨、屹立不倒的“核心技術”和“生存法則”。
“還有,”趙部長端起已經微涼的茶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掃過一旁正襟危坐、努力消化着這場黑暗課堂的孔東林。
“東林同志到任後,一些大的規劃調整,特别是涉及核心區域土地性質變更、重大基建項目選址和投資方向的關鍵性決策,”他特意強調了“關鍵性”三個字,“要提前通氣,做好充分的、不留後遺症的預案。深川未來十年的發展藍圖,必須畫在我們看得懂、控得住、能确保各方利益最大化的圖紙上。明白我的意思嗎?”
孔東林立刻從沉思中驚醒,肅然起立,身體繃得筆直,聲音洪亮而堅定:“明白!部長!請您絕對放心!我一定與韓總保持最密切、最順暢的溝通協調!确保深川的發展大局,每一項重大決策,都嚴格遵循上級指示精神,始終沿着正确的、穩定的、可持續的軌道前進!” 他口中的“正确軌道”、“上級指示”,此刻在這國旗高懸、枯山水靜默的密室中,指向性赤裸得如同秃鹫眼中的腐肉。
夜,更深了。濃墨般的黑暗吞噬着玉泉莊園的一切光亮,唯有“松濤苑”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塊冰冷的屏幕,映出廳内詭谲的光影。枯山水庭院裡,慘白的景觀燈将那株造型遒勁的黑松影子拉長、扭曲,投射在純淨的白沙之上,如同一個沉默而怪誕的看客,冷冷注視着這場決定深川未來權力版圖與财富流向的肮髒交易,在神聖的國旗下、在空寂禅意的僞裝下,完成了最終的勾兌與血腥切割。
韓振邦帶着被強行剜去心頭肉的劇痛、對未來更龐大但更不确定利益的承諾、以及對趙部長那赤裸退路訴求的深深忌憚,孔東林則帶着新獲權柄的隐秘興奮與一腳踏入無底泥潭的巨大沉重感,如同兩個完成獻祭儀式的幽靈,在王秘書無聲的引導下,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松濤苑,迅速被玉泉莊園深不見底的夜色所吞噬。
廳堂内重新陷入死寂。泳池恒溫系統的嗡鳴似乎也變得遙遠。趙部長獨自留在那象征着無上權柄的紅絲絨沙發裡,巨大的空間更襯得他身影孤寂。他重新拿起那對冰冷的玉質健身球,溫潤的觸感再也無法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像握着兩塊寒冰。他緩緩起身,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那片耗費巨資營造的枯山水庭院,在慘淡的燈光下,呈現出一種極緻扭曲的“空靈”。細密如雪的白沙,此刻在他眼中,如同時間的骨灰,無邊無際,冰冷刺骨。那幾塊嶙峋猙獰的黑石,則像無法消弭、無法掩埋的沉重罪孽,頑固地矗立在白色的荒漠之上,投下不祥的陰影。
他還有兩年。僅僅兩年。
兩年後,是帶着用無數獻祭(包括今夜)換來的潑天富貴與隐秘權柄,平安着陸,隐入幕後,繼續享受這用枯山水裝點的、金絲編織的晚年?還是……某個環節突然崩塌,某個祭品反噬,某條精心掩蓋的鍊條意外斷裂,将他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讓這枯山水成為他最終的墳場?
他不敢深想。
那白沙上精心梳理出的、象征永恒與和諧的同心圓紋路,在他此刻緊縮的瞳孔裡,扭曲、旋轉,最終幻化成一個巨大的、無聲咆哮的漩渦,正貪婪地吞噬着一切——榮耀、權力、财富,以及……他自己日益稀薄的未來。冰冷的恐懼,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攫住了這位權柄在握的老人的心髒。玉泉莊園的夜,濃得再也化不開。
結尾詩:《枯山水·噬尾之環》
白沙如時光骨灰,覆沒玉泉的夜章,
黑石是凝固罪痂,刺破禅意的假象。
松濤苑死寂,玉球冷徹的掌心,
是溫潤包漿裂開細紋的傷。
枯山水庭前,那黑松的影愈拉愈長,
不是權欲祭壇永續,隻是祭司輪換登場。
唯白沙無聲,記錄所有碾碎的名字,
而下一局盛宴,已在漩渦中心擺好血觞。
碑文未刻,噬尾之蛇的圓環早已咬緊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