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赤紅落日在天邊将雲霞染紅,卷雲層層疊疊,渲染出一副斑駁畫卷。
田埂邊,兩馬并驅的馬車踩過泥濘的大道。懸于兩側的燭火用玻璃罩扣住,在天色沉下灰蒙蒙的霧氣裡,輕輕搖曳,明明滅滅。
國王大道上,旅途随設驿站,随行隊伍的貴族下馬,身心疲憊地由仆人扶着走進驿館。
一身灰袍的霍斯頓城主大人下馬,緊跟其後的三名徒弟也是下來。
“老師,一路辛苦,您要吃點什麼,我恐怕這裡窮鄉僻壤沒有好東西,我的仆人随身帶了葡萄酒和黃油鵝肉,我讓人去準備送到您房間。”徒弟威爾站在最前面,搶着詢問,似是不經意推開劄羅和麥恩,二人隻是退讓一步。
霍斯頓笑着點頭,“好,你們安排吧。”
他雖是如此應答,卻不着急立刻進去歇腳,調轉方向走到末尾的一輛馬車前。
“巫祝大人,一路奔波旅途勞累,暫且在驿館歇息一晚吧。”
馬車内未有回應,緊閉的門簾下方垂墜着不規則的黑石,用于遮掩外部視野的探查。這位男巫很重視自我隐私,除卻一些基本的禱告和占蔔,其餘時間皆是獨處一室,獨來獨往。
知道這位男巫的性情冷淡,霍斯頓耐心等待了一會,低垂的眼前,從門簾裡探出一隻手,黑袍衣袖更是襯出男巫慘白的皮膚。
露出來的手腕蒼白皮膚,青紫血管似根枝攀緣,異于常人。
而攀附在這詭異手臂上的一雙手則是更令人驚惶。并無皮膚汗毛覆蓋,肉血色的手掌,指縫并攏似是隐隐有一層薄膜覆蓋,骨節凸現,則更顯出一種怪異的另類。
這種透明似蹼一樣的手掌很快又是被身上垂覆的黑袍掩蓋住。
天色暗沉漆黑,那掌蹼一晃而過似是錯覺。
霍斯頓定定看着,男巫抱着一團模糊不清的東西下來馬車。
直到男巫面具之下投來一束冷漠目光,霍斯頓才是堪堪回神,退後一步讓開了位置。
驿館已經擠滿了人,霍斯頓邀請男巫上去樓上房間,不過男巫隻是邁步去了後面的農舍。
霍斯頓在樓上張望,農舍老戶騰出來一間本用來做酒窖的地下泥肧房。寬大黑袍下面罩着一團模糊東西,男巫快步下去台階,身影隐沒黑暗裡。
半夜。
已經躺床上休憩的劄羅忽然被一陣敲門聲驚醒,開門見到來人,驚訝道,“老師,您這是怎麼了!”
霍斯頓扶着淌血的肩膀和手臂,臉色微微發青,他扶着門進來徒弟的房間,聲音虛弱,“别聲張,先清理幹淨血迹,進來說話。”
劄羅林緊忙點頭,攙扶老師進來,拿了毯子擦掉門口的血迹,左右張望四下無人才是将房門關上。
霍斯頓大人夜訪這間驿館,感覺有些不對勁,便是私下查看情況,卻是見到農戶提着血水出來,他暗自跟着,卻是見到農戶在養着一個匍匐的怪物,他們在給他喂肉塊,形似人骨。
聽到這裡,劄羅已經吓出一身冷汗,他強顔辯解,“老師,會不會是您看錯了……”
霍斯頓臉色青白,揭開撕裂至肩膀的衣袖,露出血淋淋的抓痕,“不小心被那怪物抓傷了。”
劄羅驚愕。“殺人可是要承受律法懲罰,我這就去找人!”劄羅說着就要站起來,卻又是被霍斯頓按住。
“聽着,孩子,此事不要聲張。那怪物被鍊條栓住,隻要把他帶出來秘密處置了他,那兩夫妻必然會鬧,當作失心瘋就地處決了就好,免得引起衆貴族恐慌。”
劄羅有些遲疑不決,“這事還是當面問清楚,大家都知道的話,可以提高警覺。”
“劄羅,你應該不清楚,為什麼艾德公爵急匆匆帶了人馬離開吧?”
劄羅神情怔愣,老師青白臉上顯露出一種深深的哀歎與惋惜。
“我可以告訴你,是有貧民以下犯上,發動暴.亂襲擊了路過的貴族,搶奪财物之後便是逃之夭夭,這些貧民為了錢财都是不擇手段。”
劄羅沉默下來,家中小貴族階級的他怎麼會不清楚,這些年平民與貴族之間的利益鬥争越來越頻繁。近幾年這種貧民襲擊貴族的流血事件屢次發生,除了逮捕的平民受到律法制裁,其餘皆是越是壓制越是反抗。
這種流血事件也發生在他的身上,他的哥哥一家便是在那些暴民手中喪生,他眼睜睜看着,卻無能為力。
“喬伊家族的伯爵大人,你還記得嗎?”
霍斯頓一手按住肩膀傷口,倒上治愈藥水,淡綠色藥水沒有尋常草藥的澀腥氣,有種令人放松的宜人香氣。
從家族災禍中抽離思緒,劄羅動作遲鈍地去扶老師的手臂。
他當然記得那位伯爵大人,他從來沒見過那樣俊美高貴的貴族。民間傳言,喬伊伯爵十年癱瘓,可那日見到身姿卓越的伯爵大人,氣宇軒昂,冷漠俊美。
旁人仰觀,都是近不得身。在獲得醫師身份證明的勳章時,第一名的他,接受衆人矚目,伯爵大人望向他,深沉眼眸裡似是也贊許。
霍斯頓看着徒弟帶有憧憬的神情,直接說出一句,“尼諾伯爵遇害,不知所蹤。”
劄羅掩飾不住内心情緒,震驚寫在臉上。
霍斯頓一手按在劄羅肩膀,緩緩開口,“那些暴民都是為了一己私欲,不擇手段。那隻怪物需要處理,卻也不能立即公開,否則事情會變得更加複雜。你是我徒弟,我把這件事交給你,你能夠完成嗎?”
神情恍惚過後,劄羅恍然擡頭,面對恩師的信任和囑托,他說不出拒絕,聲音艱澀,“我能……”
霍斯頓露出一個笑容來,拍了拍劄羅的肩膀,從袖中取出準備好的藥水,“隻要給那怪物喂下,就能殺死他。”
“切記,不要讓其他人發覺。”
劄羅接手這玻璃小瓶,攥在汗濕的手心裡,望着老師鼓勵的眼神,緩慢堅定點頭。
得了老師的仔細安排,劄羅滿懷心事回去了房間。
在走廊過道遇見了從女仆房間出來的威爾時,劄羅并沒有打招呼的打算,他向來和這個威爾不對付。
學徒大賽他獲得第一名也是讓這個來自東部蠻野之地的新晉貴族子弟看不過眼,因為家族矛盾,威爾也是處處找他麻煩。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劄羅直接掠過他的身側。
不過明顯他這個态度令威爾看不過眼,他直接把劄羅拽出房外,對着他的膝蓋彎狠狠踢了一腳。
威爾不僅在年齡上是三個徒弟中最大,比劄羅大七八歲,體格也是高壯,這一腳下去,劄羅能聽到自己輕微骨裂聲音。
威爾喝多了酒,這會酒還沒醒,拖着掙紮不休的劄羅後衣領,像是拖一條狗,來到後院直接把人扔到了泥坑裡。
劄羅躲避着他的拳打腳踢,手心裡緊攥的東西不慎掉落,他着急忙慌從爛泥裡尋找。
威爾看到了他手心裡緊攥着一物,直接劈手奪走,他把泥巴往劄羅身上蹭了蹭,捏着不足半根手指大小的小瓶,頂着暗淡的天色,那裡面流淌着濃郁的紫色液體。
“哪來的?”威爾口齒不清地問。
劄羅不回答,隻是起身撲向他,要把東西拿回來,威爾倒是沒想到劄羅還敢反抗,直接一腳踹上去。
劄羅倒在泥潭裡,看威爾似是寶貝一樣摩挲着那能殺死一頭怪物的藥劑,身體的疼痛以及心底的猶疑不決,讓他突兀産生了一個念頭。
這個念頭來不及回味,已經從腥甜的喉間湧上來,脫口而出。
“這是師父給我的,用來捕捉靈契妖獸。”
擁有自己的靈契妖獸是所有馭靈師的夢想,威爾雖然醫術水平一般,但他是初級土系馭靈師。
家族出了一個馭靈師,一躍成為新晉貴族,甚至是趕超他們這些擁有百年基業的貴族,威爾成了全族最大的倚仗,自然是要把威爾培養成合格的馭靈師。
什麼都有,就是缺靈契妖獸。
在馭獸大陸幾千年的物種凋敝,環境大改變下,還存有馭靈師這種血脈,還可稱得上是人類對文明文化的保留珍存。
那些妖獸,靈獸,卻是難得一見。物種繁衍斷了層,世間百年未出現高等級妖獸,一級二級人類養育的妖獸,如同磨鈍了爪子與利齒的寵物,隻會搖尾乞憐,沒有一絲一毫血性。
一隻手就可以掐死的東西,留着炖肉都不屑塞牙縫。這是威爾的原話,要找就找最厲害的。
敏銳捕捉到靈契妖獸這一詞,威爾醉酒發紅的臉色頓時變青,“老師為什麼要給你找妖獸,你又不是馭靈師。”
頭腦一熱就是說出謊話,劄羅看到威爾懷疑的目光,心下一緊,但是威爾緊緊攥着那瓶堪比毒藥的藥劑,又是莫名将改口的實話壓下去。
“師父不是給我找的,隻是為了有一件體面的可以面見國王陛下的禮物。老師讓我捕捉的妖獸喜歡吃喝,這東西喂下去,就如同全身麻痹了一樣,乖乖就擒。“
這半真半假的引誘,說出口來也沒有很難。劄羅一直盯着威爾的反應,威爾一雙鼓脹似青蛙的眼睛也是直直看着他,随着威爾忽然咧開一個笑,劄羅緊繃的心弦也是松弛一些。
“既然是老師的命令,那可要好好完成。你打算自己一個人,不找個雇傭兵或者武士幫手嗎?”
威爾站在泥坑邊,像是好兄弟一樣和他聊,還彎腰似是要撈他,隻是不伸手。劄羅不指望這個蠻橫粗野的貴族會幫自己,他邁腿從泥潭裡爬了出來。
對于劄羅所言,威爾信了一半,也沒有信全部,最主要的還是要知道那妖獸在哪裡,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