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海上白霧彌漫。
站在岸邊舉着火把的列隊一行人,朝着海灣而去,他們整齊而肅穆,身上統一趕制的黑衣在風中卷起片片黑影。唯有最前面榮譽騎士的一道紅烈的披風,是一抹突出的色彩。
坦格尼斯家族的衆多随從要送罹難的領主歸途。海灣停滞的船舶已清空,海潮自由地泛起浪花撲到岸邊的嶙峋岩石,模糊了遠處深藍的地平線。
隔着曾為漁市和碼頭的廢墟,河流上烈焰熊熊。野火親吻葬禮的柴堆,随着海浪而遠離海岸,變成冒着滾滾濃煙的活火炬。空中滿是煙塵,火光随着海面翻湧,逐漸被模糊的海岸線吞掉。
海岸邊久久站立着的坦格尼斯家族的人,目送領主歸途。
去到達一個所有人終将去往的地方。
熱風掀起绯紅披風,抽打到裸露的臉上。
唐德利恩目光深遠,神情幾近麻木。
他雙手握着劍,任由海風将他滿頭未經過細緻打理的頭發吹得更加雜亂。隻一雙眼充斥着血紅,晶狀體裡映照出那遠遠漂流而去的火炬,濃煙在海面晃晃,傾倒熄滅,之後翻進海平面,淹沒海底再無天明之日。
“那不是你的過錯,不該由你承擔。”艾德公爵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也是望着那逐漸縮小直至消失的黑點。
“是我的錯。”唐德利恩說,聲音透着死氣。
在泰溫侯爵出事以來,這位老騎士就沉默處理好家族内的惶恐動亂,與貴族大家協商矛盾,出席王室會議參與政務,拜請聖子在大聖堂為領主祈禱,着手辦好領主葬禮。到目前為止,除了堅持救治那已經沒有生命體征的繼任小侯爵,顯出幾分固執外,唐德利恩沒有半點錯,可他還是如此這樣講,這是他的過失。
“我的錯。”
艾德公爵默默轉過頭,望着這位面龐冷峻而鋒利的老騎士,這位在史塔尼克學院見過的師兄,當年風華似是抵不過時間的侵蝕,他在逐步朝着衰老走去。
他與唐德利恩僅僅隻有一面之緣,唐德利恩的金系馭靈天賦常人難及,比之利斯戈長老都是不為過,卻在重要時期被家族使命召回,斷了潛力。
艾德公爵心中惋惜。
追随的領主出事,守護家族的榮譽騎士最是使命感和責任感強烈。有仇必報,誓死不休,勸說和寬慰,都不足以消除他的仇恨與憤怒。
唯有死亡與鮮血,敵人的死亡與鮮血可以。
唐德利恩抽出腰間佩劍,用劍鋒劃破手掌心,血滴答滴答落入腳下的泥沙,随着撲過來的海浪帶走,沖淡了那鮮紅。
“誓死方休。”
鮮血加注的誓言,在寬宏偉岸的海岸邊随風飄進每個人耳裡,但沒有人跟随他一同立下這用生命做注的誓言。
葬禮結束,意味着追随領主最後的一項使命已是完成。泰溫侯爵慘死,順位繼任的小侯爵則是掙紮在死亡與生存的邊緣線,他們無法确保,坦格尼斯家族是否會繼續強盛下去,庇佑他們無憂無難,他們需要另尋明主。
老騎士身後人影攢動,逐漸空了。
“唐德利恩,你需要休息,泰溫侯爵不希望你為了仇恨盲目追逐,他最擔憂的,是還未醒的小侯爵。”
艾德公爵如此勸慰,卻是沒有得到相應的禮貌回應,隻有一句——
“不知道公爵大人如何看待令弟的?”
很突然的一句,艾德公爵稍稍愣神,“艾歐裡亞?”
唐德利恩直言不諱,“托利少爺跟我提過,他在威斯特斯城受辱,我使用追蹤術一路追蹤過去,卻是沒見着欺辱托利少爺的仆人貝特,倒是遇着尼諾伯爵留宿。”
“他失蹤了。”艾德公爵說,語氣還是平靜的,“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公爵大人倒是不擔心令弟去了哪裡。”
這話聽着帶刺,艾德公爵蹙眉,聲音冷淡下去。
“榮譽騎士,或許你該把話講清楚。”
唐德利恩嘴邊有燎泡,叫他用針刺破,已經半結痂,今早一口水未喝站了三個時辰,傷口幹裂 ,講話輕微用力開始流血。
“如果我提出,可否拿來尼諾伯爵貼身事物做對比,公爵大人應該會答應吧。”
艾德公爵僅僅隻是想到艾歐裡亞的性情,就弄懂了他的意思,但他不信,自己那混賬弟弟敢在随身少年導師的監督下,還敢招惹其他家族的貴少爺。
“既然你有這個疑慮,為了證明艾歐裡亞的清白,我也不該拒絕。”
…
…
“很遺憾,你還不夠聰明。”
滿臉白須的德魯學士摸了摸象征自己身份的項圈,那是一串用許多片不同色澤的金屬打造而成的沉重項鍊,在火燭的烨烨閃動下,反射出似是他口中所言的智慧光芒。他有張長長的驢面孔,幾束白發垂挂在早已秃光的額頭兩邊,像極了霍斯頓在威斯特斯城見到的被孩童插了狗尾巴草的老秃驢腦袋。
霍斯頓大人笑而不語。
德魯學士叫來徒弟,端來一些餐食。
霍斯頓大人道:“我們還沒有分出勝負,德魯學士。”
德魯學士準備撐起的手臂又是放下去,無所謂道:“那就再來一局吧。”
霍斯頓望着面前這盤棋,由翡翠、瑪瑙和青石的方格組成的物件,與其說是棋盤,不如說是由玉器打造的璀璨珠寶,精雕的晶石棋子散落在棋盤上,他這面黑子已經被吃的七七八八。
“霍斯頓大人還需要多加練習,下棋可是需要動動這裡。”德魯學士點了點腦門,稀疏鬓發上面的發油就是蹭到手指上,接着他伸過手來,向打敗的對手遞過一杯盛滿葡萄酒的酒杯。
霍斯頓大人眼角的褶皺細微加深,“學士要準備讓我赢一局嗎?”
“蜻蜓島的白葡萄酒,味道好極了。”德魯學士搖晃着稀疏頭毛的腦袋,驢臉露出一個露齒笑,“就算是喝酒,我也照樣能赢了你。”
“是嗎。”霍斯頓大人接過酒杯放到一邊,聲音并無喜怒的平淡,“學士當真是智慧無雙。”
七種不同的棋子,各有其特性與威力,每局棋的變化都不相同,取決于棋手如何防禦,如何攻掉對方的棋路。隻要保住國王,其他的自當應死盡死。
火光搖曳,金色流動的燭油嘀嗒,像是融化的眼淚滑落,聚在蠟燭燈具底座。
暮色自高窗縫裡瀉進圖書館,敲門進來的徒弟來提醒學士,見着桌邊擱置着流了一半酒液的酒杯。趴在桌上已經喝醉過去的德魯學士腦袋挨在棋盤邊,地面滾落一地散亂的晶石棋子。
“怎麼醉成這樣了……”徒弟邊撿拾地上的棋子邊嘟嚷。
霍斯頓大人站在高窗前,大開着窗扇,鼓燥的夜風吹進來。
徒弟搖晃着學士的肩膀,試圖叫醒學士。霍斯頓大人轉過身來道,“他喝醉了,你找兩個人來扶回去。”
學士喝得爛醉,徒弟叫來兩人扶着師傅離開,又是領着霍斯頓下樓離開。
門口停了輛馬車,霍斯頓進去,裡面等得昏昏欲睡的麥恩就是睜開眼看了過去。
霍斯頓握着一塊鴿子蛋大小的晶瑩透亮黑晶石看起來,眼角浮出一絲細微的笑。這笑意稱不上多友善,在麥恩看來,嘲諷勁更勝歡愉。
“老師喝酒了嗎?”麥恩湊上來,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葡萄酒味還有一股若隐若現的貴族香料。嗯,還有加入了一些毒蠍草的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