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冬雨，淅淅瀝瀝澆淋了大地，溫度驟降，雨絲就開始變成固體的凝固物，小雪鹽粒般紛紛揚揚。

鞋子踩在泥濘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推開門，暖融氣息夾帶着身後的風雪，一齊撲到紅彤彤的臉上來。

“嘶——”

盤卧着的黑蛇揚起上身，蛇背拱起，黑磷熠熠，那幽幽豎瞳裡閃爍着幽幽綠光，是警惕的防禦姿态。

“找到了嗎？”

緊繃的黑蛇背被一隻纏繞布條的手拍了拍，示意放松。

麥恩将手裡提着的死錦雞扔到地上，轉身關上門，将風雪都擋在了外面，然後從背上解下籮筐，将裡面搜尋到的食物倒了出來。

“就這些，别的也沒有。”

托莫端了一碗水給他，麥恩在風雪裡走了許久，熱水熏蒸眼睛慢慢發紅，他往掩蔽的門簾裡面瞧。

“他好些了嗎？”

“受到符咒反噬，傷得很厲害。”

“我去看看他。”

黑蛇重新卧了回去，綠瞳盯着身邊躺着還沒有清醒過來的人。

冬天來了，蛇類都準備過冬，黑蛇也不例外。

隻是一場巨大的火災，将他從将眠不眠中驚醒，尤其是眼前這個人的災難，黑蛇很難回想自己是如何來到主上大人的身邊，隻是他看到這人浴火極欲燃燒的情形，就忘掉所有了，像是滾進油鍋裡那樣煎熬，然而比他更快的是無數藤蔓，他們揮舞着飛撲上前。

飛蛾撲火那樣，自取滅亡，異常瘋狂。

那些尖刺紮入主上沸騰身體裡，将那些源源不斷輸送進去的暴烈力量再抽走，外面抵禦的藤蔓一條條斷裂，内部的也因為主上大人的暴力摧殘而逐漸勢弱力竭，藤蔓根部膨脹斷裂，整座城牆坍塌，黑蛇隻來得及緊緊裹纏住這個人就被轉瞬帶走。

這是黑蛇出生以來，經曆過的最可怕的事情，然而睜開眼看到身邊安然無恙的主上，黑蛇險些要掉眼淚——蛇是冷血動物，但也會掉眼淚。

救主上的托莫出現時，黑蛇罕見的，對他背起主上大人的舉動有任何不滿，事實上，他已經快要把托莫認作第二個主人了，第三是布林登，和瑪莎。

哦，那兩個可憐的孩子，黑蛇能想到離開了主上大人的他們，會多麼傷心難過。

但現在主上在他這裡，黑蛇就很寬慰。

托莫不僅救了主上，還“看到了”在瑟曦公主身邊的麥恩，以及被符咒反噬的劄羅，他們在翼龍族陷入那奇異陣法裡苦苦掙紮時，終于意識到，瑟曦公主無力回天，他們孕育的希望也胎死腹中。

主上需要幫手，為此，托莫替他們引路，将他們帶離赤焰滔天的帝都城。

選擇是對的，帝都城被黑甲士兵攻下的那一刻，就布下天羅地網，翼龍族都是那收束的口袋裡等待的獵物。

托莫背着主上離開的時候，清晰“看到”跌坐在地的布林登那無助恐慌的模樣，托莫用了特殊手段，叫布林登留在了那裡——隻要有人，就有希望。

雖然那會很痛苦，但隻要是為了大人，他托莫可以忍受的，布林登也可以做到。

托莫就這樣帶着昏迷的主上，與麥恩、劄羅他們會面，遠離帝都城，那個充滿陷阱與圈套的地方，踏開雨雪風霜的路途。

曆經周轉，終于安歇在一處暫且安身的地界。

當托莫研制好藥劑，叫麥恩幫着重傷的劄羅服下，他端着煮好的湯藥去看大人時，發覺那裡被褥被掀開，卧房空空蕩蕩。

托莫臉色一變，但長久以來的身體毒素太過平穩，練就了他常人難以企及的沉靜性情，手裡的湯碗表面隻是颠簸了一下，閉上眼神識感受到了何，他放好湯藥出去了外面。

這是位于帝都城西北面的高原小村落。

連綿起伏的山丘和溝壑，溪流凍結了，作物荒蕪，植被枯黃，空中飄飄灑灑雪粒落下，給田野大地鋪上了一層淺薄的雪被。

仰面躺在雪層裡的人，四肢張開，呈現一個“大”字。

滿身落雪，被他灼熱的氣息微微融化，衣服沾染了雪花和草根莖，他素衣躺在那裡，銀發披散，像是從雪地裡化形的精怪。

霧白的夜幕天空下，他眼睛裡沒有任何内容，隻有空茫茫一片潔白落雪。

“大人。”

寂靜空曠的高原雪嶺，托莫的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到那邊，肌膚蒼白幾乎透明的人好像要與落雪融為一體，托莫怕自己聲音大一點，他就和那些雪一樣飛走了，或者和雪融化一塊流走了。

“嗯。”

托莫聽到這一聲回應，忍不住停了停腳步，胸腔裡忽然而起的震動太過明顯，在這空茫大地裡回響，比剛才聲音似都要大，托莫有些受驚，擡起手按住了那處，雙手用力壓制下去。

沙啞的聲音卻暴露了他的情緒。

“大人，外面冷，回去吧。”

盛淵眨了眨眼，落在睫毛上的雪花微微融化，像是沾染了晶瑩淚滴。

“我需要冷一些。”

他聲音飄渺，空靈，回蕩在四周，霧一樣散開，徘徊在耳邊，托莫定定的，出神地回想那聲音裡，下面隐含的情緒。

身體鈍感力，神識卻是敏銳至極，托莫不确定，那一瞬間感受到的情緒是什麼，但可以确定，不是關于他的。

“過來，讓我看看你。”

托莫走到他跟前，距離手臂兩步遠的位置停下，俯視的角度他無法直觀面對這張聖潔如神祇的美麗面孔，這雙隻可以盛得下潔白與純靈的眼睛。

于是托莫跪坐下來。

在盛淵側頭來看他時，托莫低下頭，他緊握雙拳放在身後，發覺這樣胸腔裡的震動得到了一些控制。

“你救了我，我需要謝謝你。”

盛淵那溫柔模樣，叫此時的托莫意識到，暴怒瘋狂的主上大人已經過去，眼前這是另外一個性格。

也是大人，卻也不一樣。

“大人救過我許多次。”

“很多嗎，可我記得，好像隻有一次……”盛淵聲音很輕很緩，像是在回憶，想到了那時候，笑了一下，“我對你很粗魯。”

托莫搖頭，“不，大人是對我最好的人。”

盛淵眼睛裡落盡一片雪花，他眨了眨，一滴淚順着眼角滾出來，低着頭用餘光暗自打量的托莫，看到這一幕，他意外的身體一震。

他擡頭，看到靜默流淚的盛淵，與他震顫的眸光視線相接。

背在身後的雙臂顫抖着松開，托莫不知所措地跪起身，想要說些什麼，卻嗓子裡很堵，他隻是伸出手，抓住了他可以碰到的。

躺了很久，盛淵指尖有些發冰，外面凝結的一層薄薄冰，裡面還是暖熱的，托莫握着他的手，又是感受到一股柔和的力量，自掌心湧動，到達體内。

“不，大人。”

托莫想要松開，現在的主上大人需要好好修養，積蓄力量而不是這樣随意給别人療愈。

而盛淵反應是抓住了他的手，“接受。”

托莫沉默下來。

對于此舉動，托莫很好理解到盛淵的用心，他不希望欠他什麼，希望可以達到一種相互幫助，但也僅此而已的平衡。

似如他所想，盛淵握着他的手一會，便是松開了。

躺在雪地裡已經叫他身上已經慢慢冷卻下來，雖然可能效果微弱，但這種方式，給他一種内心的安定感。

如果身邊有個人的話，會更好。

托莫熬住的湯藥已經冷了，他重新熱了一遍，端給坐在房間靠近爐火邊的盛淵，他注意到此時盛淵的眼神，飄渺又深邃，像是陷入了深思。

黑蛇很不喜歡寒冷的天氣，在盛淵從雪地回來之後就重新卧回他的身邊，腦袋蹭着盛淵溫暖的掌心，又是鑽到了盛源懷裡。

比火爐還要溫暖。

托莫燒了熱水給大人清潔身體。

一口咬住床褥不肯離開的黑蛇被他扯走，托莫關上了房門，靠坐在門口，懷裡抱着扭動的黑蛇，聽到裡面淅淅瀝瀝的水聲，他更是收緊了力道。

黑蛇險些被他勒死，無力地垂下尾巴。

“嘶嘶……”

盛淵坐在卧房裡，整理着自己的銀白發絲，對着鏡子，看到裡面自己的模樣。

“發怒會讓人看起來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