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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夢魇(新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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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元二十年,江山易主。

靖南王府卷入謀反逆案,一夜傾覆。世子沈明語落獄後,被拆穿女兒身。

時值大雪凜冽,她被帶進宮面聖。

她跪在殿門外,身上囚袍過分單薄,風從四面八方撲襲過來,刀削剜骨般冷,冷得四肢麻木。

跪了不知許久,内侍拖着她進了殿。

耳畔傳來滿朝文武的議論聲,或惋惜或驚奇,或鄙夷或唾棄,卻無人求情。

沈明語擡起眼,迎着久違的刺目天光,唇畔笑意悲涼。

她這一生,本就荒誕。

她生在煊赫的魏國公府,原可以此生無憂。但母親不得寵愛,又無法再生育,便咬牙謊稱她是男孩。

沈明語日日如履薄冰,做了十幾年蕭家六少爺。

直至母親去世,她才知,自己并非蕭家血脈,而是靖南王沈氏嫡孫。

彼時靖南王頗得聖寵,沈明語身為王府世子,入宮成了太子伴讀,一時風光無兩。

然帝位更替之年,太子遇刺身亡,朝野局勢詭谲多變,内憂外患,是當今首輔力挽狂瀾,最後輔佐太子的四皇叔順利登基。

一朝天子一朝臣,蒼狗浮雲間,靖南王府處境天翻地覆。

“你身為女兒家,卻假作男子,圖謀僭越!”

“此舉荒謬,有悖禮法,按罪當誅!”

……

朝堂上滾油濺水般的議論聲,從四面八方湧來,如驟雨劈頭而下。

金銮殿上龍涎香缭繞,霧氣迷眼,叫她淚眸愈發看不清四周。

模糊視野中,禦台之下的人蓦然轉過身來,一身肅殺之氣,眉眼森然。

她下意識垂眸,聽見他冷聲道:“……牝雞司晨,為禍朝綱,即日起流放北疆,永不得返。”

沈明語匍匐跪地,鐐铐叮當碰響,宛若鐘鳴震徹腦海,再聽不見滿堂喧嚣。

……

“世子?世子醒醒!”

薄衾被雨氣浸得潮潤,汗濕的衣衫愈加發涼,沈明語擁被坐起來,神思有些恍惚。

她茫然望向窗外,外頭春寒雨急,天穹似要傾覆。

昨日滿院辛夷本是開得極甚,暴雨忽至,再無絢麗,唯餘細枝空搖。

沒有隆冬大雪,不是盛元二十年。

她又夢魇了。

“世子,用膳的時辰到了,得去正院了。”

沈明語意識尚未清醒,耳畔說話聲隐隐約約,辨不真切。

待看清眼前清麗的丫鬟,她眼底微微起了熱意,喚道:“連翹?”

見主子不大對勁,連翹忙扶她起身,“世子又魇着了?”

沈明語緩慢松開緊攥的手指,輕輕颔首,“我夢見阿爺戰死,王府被抄家,你為了護我……”

——被人一刀穿腹,死在她眼前。

沈明語用力抿了抿唇,将剩餘的話悉數咽了回去。

今兒是盛元十三年三月十九,不是夢中的七年後。

她仍是好端端的小世子,連翹還活蹦亂跳在她跟前。

“世子莫怕,噩夢都是反的。”

連翹侍候她更衣,柔聲安慰:“宮裡才傳捷報,大将軍連收失地,聖上龍顔大悅,還要格外賞賜您呢。”

年前烏鞑犯邊,前線屢屢告急。迫于局勢,年逾六十的沈老将軍被加封靖南王,北上禦敵。

正值此時,沈明語突然接到聖旨,從蕭家六少爺搖身一變成了沈小世子。

當初,沈家長女未出閣便有了身孕,沈老夫人為保名聲,趁女兒與蕭家二太太同夜生産之際,狠心将孩子送給了喪子的二太太。

沈家人丁凋敝,長女本該招婿入贅,是故沈老将軍上表陳情,請封沈明語為世子,她就此認回了祖宗。

“世子整日睡不好,要不請太醫瞧瞧?”

見主子面色蒼白,連翹放緩了裹胸的力道,“您上回墜馬,别說老祖宗憂心,便是遠在西北的大将軍也急得不行,若非戰事吃緊,定要遣人回來探望的。”

提起這茬,沈明語瑩白小臉越發沒了血色。

前幾日,她外出踏青時,不慎撞上三哥蕭成鈞,墜馬昏迷。

蕭成鈞本是庶出,又不得老夫人歡心,公府衆人慣不把他放在眼裡,同行者言之鑿鑿,皆稱是他故意沖撞了沈明語。

因此,老夫人罰他跪祠堂半月。

所幸沈明語并無大礙,很快醒轉了。可打那過後,她便備受夢魇困擾。

她夢見,自己竟是話本裡的人。

話本中,她被男主懷疑是女兒身,為保住秘密,她縱容旁人折辱他、欺淩他,讓他失去衆人信任,甚至被趕去苦寒邊關。

多年後,男主成了一手遮天的首輔,将受過的屈辱變本加厲還了回去,而她也被卷入其中,落得個命隕塞外的悲慘下場。

夢中盡是光怪陸離,沈明語隻記得模糊片段,但那瀕死的絕望似镌進了骨子裡,叫她心有餘悸。

沈明語斂了思緒,擺擺手,“何苦興師動衆。”

沈家遠在江淮,蕭老夫人一時舍不得她,讓她過了中秋再離府。如今她住在蕭家本就不合時宜,實在不想節外生枝。

收拾妥當,沈明語出了門,被幾個婢女擁着朝正院走去。

魏國公府雖不比京中世家望族,祖上卻是開/國功勳,敕造宅院足足占了整條街。

遮天蔽日的雨幕垂落,似要淹沒這連綿的碧瓦朱甍。

春晖堂雖為老夫人居所,陳設卻近乎雪洞,唯一奢華之物,便是迎面而來的十二屏紫檀螺钿花鳥屏。

蕭老夫人就坐在屏風正中前,白發下束了條翠色嵌玉的抹額,人雖清瘦,卻精神矍铄,正含笑看一衆家眷叙話。

聽得有人進來,滿屋熱鬧倏地一靜。

衆人望去,便見珠簾下一道纖薄身影,認真稽首叩安,“祖母,孫兒來遲了。”

不過十五歲的少年,一身天水碧的衣裳,鸾帶緊束腰身,襯得身姿愈顯秀颀。

因着剛從風雨中行來,鬓邊染了白霧似的水汽,微微垂眸時,更顯出幾分雌雄莫辨的溫吞。

即便見過多回,衆人也不免感慨,這位當真是生得極好。

尤其那一泓秋水明眸,似玉蘭骨朵兒盛綻之時,靈動純澈。

老夫人讓沈明語在身側坐下,攜着她手,笑道:“如今你雖歸親,可到底是我看着長大的,往後也不必拘束,在這兒安心住着,若有委屈之處,隻管告訴祖母。”

沈明語乖巧應聲,“還盼兄弟姐妹們别與我生分了,仍像從前那般待我便是。”

今日蕭家各房幾乎到齊了,屋内錦衣華服珠翠環繞,烏泱泱擠滿了人。

衆人察言觀色,忙紛紛附和,六郎自然還是老祖宗嫡親的孫兒。

打心底說,沈明語對蕭家感情并不深。

她五歲時,因着蕭二爺偏寵妾室,二太太心灰意冷,便帶着她去了直隸。

之後她在直隸的莊上長大,直至去年二太太病重,才被接回。

沈明語自小與二太太相依為命,不願叫她死後遭人非議,沈家又隻剩她這唯一後人,如此合計,便叫她繼續遮掩身份,日後再做打算。

正院設了數桌宴席,除去外面花廳的爺們,老夫人留了一衆女眷孩子們在春晖堂用膳。

席間,大房太太薛氏捧飯,孫輩中長姐安箸,老夫人拉着沈明語在左側第一張椅坐下,其餘人等一一告了座,方上來。

這時,沈明語聽得薛氏與長姐竊竊私語,問:“叫你三弟不曾?”

“三弟說,他今日時辰還未跪夠……”

長姐面露尴尬,悄聲道:“其實何必叫他,他又染了風寒,左右人不來,大夥兒也省得膈應。”

兩人聲音放得低,沈明語仍聽得清楚,埋首夾菜時,越發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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