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溪流引導着謝懷清來到一片水流變得稍顯湍急的淺灘。這裡不再是開闊平緩的礫石灘,而是溪床陡然收窄,坡度略增,散布着更多被流水沖刷得渾圓光滑、布滿暗綠色濕滑苔藓的大小卵石。
溪水在這裡加速,嘩啦啦地撞擊着石塊,濺起白色的水花,發出更響亮的喧嘩。
陽光毫無遮擋地傾瀉在這片水汽氤氲的區域,水珠折射出細碎的彩虹,卻也照亮了石頭上那些油亮、危險的反光。
就在這片刺眼的明亮與溪水的清涼交界處,謝懷清不經意地一瞥,目光忽然被一道炫目到令人窒息的光彩牢牢攫住!
那是怎樣的一種墨綠色啊!
如同暗夜中流動的極光,如同閃爍着光輝的墨翠。它就停在一塊被溪水沖刷得渾圓光滑、通體黝黑的巨石頂端。
午後的陽光直射在它弧線完美的鞘翅上,光線分解、折射、重組,變幻出奇異多重的光彩……流光溢彩,瞬息萬變,在它身上,仿佛就有整整一片森林!
謝懷清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似乎也在這一刻凝固了。
所有的聲音——溪流的嘩啦、林間的鳥鳴、遠處同學的呼喊——瞬間被抽離。
他的世界裡隻剩下那塊黑石,和石頭上那枚仿佛由宇宙精華凝聚而成的活體寶石!
陽彩臂金龜!
這個曾經一度被宣布滅絕,後來被視作珍稀物種,在同行前輩口耳相傳中出現過的名字,如同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
陽彩臂金龜,雖然種群數量在特定地點很多,但種群仍在需要恢複的狀況。鞘翅邊緣有黃色斑紋,以其前足特征而富有辨識度,前足尤其粗長巨大,超過體軀長度,體型優雅。
謝懷清從未想到,自己竟能在一次課堂實踐中,遇到這麼罕見的物種。
“我的……天……”謝懷清的聲音帶上了極緻的狂喜:“餘天雲!是它!陽彩臂金龜!活的!就在那裡!”
“天呐,好美的綠色,這個長相好特别啊!”餘天雲的聲音同樣充滿了驚歎和激動,但對于謝懷清的異常激動也有一絲不解:“懷清,它是很稀有的物種嗎?你看起來好像下一秒就要撲過去了!”
“當然,它可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我不會撲過去,我隻……我隻去看一眼……”
骨子裡對昆蟲的狂熱、以及對自然造物的癡迷,在這一刻如同洶湧的熔岩,徹底沖垮了謝懷清所有的理智堤壩和老師反複強調的安全準則。
他的眼中隻剩下那抹在陽光下肆意流淌、變幻莫測的墨綠,那炫目的光暈仿佛帶着魔力,吸引着他全部的魂魄。
他忘記了陡峭的河岸,忘記了濕滑的石頭,忘記了背包的重量,甚至忘記了呼吸。
他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着,如同最虔誠的朝聖者,又如同最精密的捕獵機器,屏住呼吸,放輕腳步,身體壓到最低,以一種近乎匍匐的姿态,朝着那塊命運的黑石,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挪動過去。
他心裡隻有一個念頭——看一眼,就一眼,如果可以,最好還能拿出他的相機,把這難得的昆蟲拍攝下來珍藏。
溪水在腳邊歡快地流淌,陽光灼燒着後背。
他的全部心神都聚焦在那隻仿佛不屬于塵世的金龜子身上。
距離在無聲地縮短,五米、三米、一米……他甚至能看清它鞘翅上那如同宇宙星雲般緩緩旋轉的、深邃的紋路,能感受到那夢幻光澤随着它每一次細微的呼吸而流淌、變幻,那是一種令他靈魂戰栗的美。
他緩緩俯下身,心跳如擂鼓,攀在石頭上的手因為極度的興奮和緊張而微微顫抖。
快了,快了,謝懷清感覺自己已經能徹底看清這隻陽彩臂金龜的細節了,他另一隻手輕輕地擡起了相機。
然而,就在這屏息凝神、千鈞一發的時刻,他卻渾然不覺自己已經陷入了險境。
謝懷清全部的感知都獻祭給了前方,在他沒有留意到的腳下,他踩在了一塊長滿厚厚青苔、半浸在水中的大圓石邊緣,身體前傾帶來的重心偏移,加上苔藓和水流那幾乎為零的摩擦力,讓他在即将接觸到陽彩臂金龜的那一刻,右腳猛地向外一滑!
幾乎是同時,腳踝處立即傳來一陣劇烈的、鑽心的刺痛!
“呃啊——!”
一聲短促、驚恐到變調的痛呼剛沖出喉嚨,劇烈的、撕裂般的疼痛瞬間從右腳踝爆發開來!
謝懷清清晰地感覺到了腳踝關節不自然的扭曲和韌帶的劇痛,這像針刺一樣的劇痛讓他眼前一黑,身體徹底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向湍急的溪流中仰面栽倒。
“噗通——!”沉重的落水聲響起!
冰冷的溪水瞬間将他全身包裹,無情地灌入他的口鼻,嗆得他無法呼吸。手中的相機還好有跟帶子挂在脖子上,不至于随着摔倒而飛出,然而相機帶卻在混亂間勒住了他的脖子。
謝懷清不住地掙紮,用手努力扯開扭成一團的相機帶。
然而剛扯松帶子,背包又吸飽了水,變得異常沉重,像鉛塊一樣拖拽着他下沉。
失重感混合着刺骨的冰冷、嗆水的窒息和腳踝的劇痛,瞬間将他吞噬。
視野在刹那間天旋地轉,耳邊是水流狂暴的咆哮,混合着自己痛苦的悶哼和嗆水的劇烈咳嗽。
求生的本能讓他下意識地揮舞手臂,徒勞地想要抓住些什麼——指尖卻隻掠過冰冷滑溜的石頭和急速流動、無法着力的水體。
湍急的水流立刻像一隻無形的大手,蠻橫地裹挾了他。
那隻劇痛的右腳完全無法蹬踏,每一次嘗試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疼痛,反而讓他更加失控。
身體被水流推着、扯着,在濕滑無比的石頭上磕磕碰碰地翻滾、滑行。手肘狠狠撞在一塊凸起的尖銳岩石棱角上,鑽心的疼瞬間傳遍整條手臂。後背擦過粗糙的石面,火辣辣一片。膝蓋也不知撞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瞬間就浮現出一片淤青。
每一次撞擊都伴随着骨頭與硬物的沉悶聲響和新的劇痛點,冰冷的溪水不斷灌入口鼻,讓他窒息,肺部火辣辣地疼。
“謝懷清!謝懷清!”餘天雲焦急恐懼的聲音好像從很近的地方傳來,又好像從遙遠的遠方傳來,到他的耳朵裡都碎成了模糊的音節。
“咳!咳咳!救……”他拼命想擡起頭呼吸,想開口回應餘天雲的呼喊,但水流的力量太強,不斷将他按向布滿石頭的河床。
渾濁的溪水夾雜着泥沙,模糊了他的視線。濕透的衣服緊緊裹在身上,沉重冰冷,瘋狂地帶走他的體溫,讓他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絕望的冰冷瞬間澆滅了剛才狂熱的火焰,他甚至能感覺到水流正蠻橫地将他帶離那塊黑石,帶向下遊更幽深、水流更洶湧、完全未知的黑暗河段。
腳踝的劇痛、全身的撞擊痛、嗆水的窒息感、以及刺骨的寒冷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将他撕裂!
完了!這個念頭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入腦海。
身體在冰冷的水流和堅硬的石頭間無助地翻滾、沉浮,意識開始因劇痛和缺氧而模糊……
在模糊的視線中,一張有點眼熟但他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的陌生臉龐離他越來越近,伴随着一聲聲熟悉的呼喊:
“謝懷清!謝懷清你還好嗎!謝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