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遍,紀常羲在雒陽的這些年,已經數不清抄了多少次十遍。中指上形成的厚繭,這數不清的十遍算得上大功臣了。
但她不能流露出一點不情願,隻能屈膝斂眉,恭敬回答王昭儀:“昭儀之命,常羲自當聽之。”
王昭儀這才滿意地笑,她最喜歡紀常羲不得不服的模樣,一身骨頭,都要敲碎了,再給她拼起來,什麼天命皇後,在她王昭儀面前,也得安安分分的、不敢有什麼違抗。
紀常羲領了罰移步就要走,翌王妃卻端了一杯酒上前來,對王昭儀說:“妾在偏殿勸了宋歸荑好一會兒,現下她已好多了,也知道了自己的失禮之處,想用這杯酒給紀女郎賠個罪,還請昭儀夫人看她年齡尚小的份上,予以輕量責罰。”
王昭儀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懶懶地說:“輕量責罰?這也得看小憐接不接受這杯酒,不然,本宮也不好做主啊。小憐以為呢?”
翌王妃懇求地望向紀常羲,宋歸荑若再被王昭儀當衆責罰,那可徹底失了臉面,不僅以後難尋夫婿,還會成為這雒陽城中的新笑柄。
紀常羲猶豫地伸出了手,翌王妃見狀又道:“常羲,你寬宏大量,是要位列中宮的人,何必與她計較?她就是個癡情人,眼睛一時被蒙住了才做出了這等事情,還請你再給她一次機會吧,你及笄那年,她還為你繡了一幅江南煙雨圖,你當時歡喜得緊,我都還記得……歸荑是一個多麼聰敏的女子,你難道願意看到她日後……”
常羲一閉眼,将酒飲盡,這杯酒入喉,可真是辛辣呀,辣得她嗓子疼,險些說不出話,她咳了好幾聲,才緩過勁來,對王昭儀說了句“但憑王昭儀定奪”,便快步走出了這又悶又吵的嘉慶殿。
今日迎冬之宴,聲勢浩大,四處都點着宮燈,燈火通明如白日,處處精緻的裝飾,無不彰顯着大燕王朝的富庶與繁榮。
紀常羲走出嘉慶殿,便往太液池的方向走,那兒的湖風冰冷,适合醉酒的人醒酒。她一個人走啊走,下了台階,瞧見一個黃影閃了過去,看模樣,竟然有點像她送進宮的小寸寸金,紀常羲腳一擡,追着貓兒的方向小步跑了起來。
不一會,就到了太液池旁的楓晚亭,小貓靈活得緊,躍進了楓林中,常羲提起裙裾,也跟着進了楓林。
楓林中落葉層層,宮人并未清掃,反而成了宮中的佳景之一。紀常羲踩在楓葉上,沙沙作響,在夜晚,有幾分滲人的恐怖。她想喚那隻黃貓,卻不知那貓叫什麼名字,隻得邊躬腰邊走,細細看它躲在何處。
“小夭,小夭,快出來。”
小幺。
紀常羲忽地頓住,全身上下都無法動彈,隻用力抓緊了裙裾——時隔五年之久,再次聽到這個名字,竟恍如隔世。
她往聲音處望過去,一隻黃貓靈活地從灌叢裡跳出,蹭了蹭立在林中的男子的腿。男子一把抱起黃貓,黃貓在他懷中扭過頭來,一雙碧眸在黑夜中泛着詭異的光。
紀常羲的身子不禁顫抖了一下。
那男子注意到了樹後不遠處的紀常羲,問道:“何人在那?”
紀常羲回過神來:“我是來尋那隻貓的。”
男子卻不再說話,徑直往楓林西面去了。紀常羲隻好跟着他。
到了明亮處,男子突然轉身看向她,紀常羲才注意到他的眼睛上綁着一條月白色的綢帶,竟是個盲人。
觀他穿着,僅穿着素白色的對襟長衫,肩膀上披着寬大的玄黑紅邊外袍,分明是極其簡單的穿着,卻在無形中透着一股攝人的氣息,手上還系着一枚彎月形狀的白玉,懸在空中,那貓吐吐舌頭,伸出爪子把玉撈過去,一下一下地舔了起來。
常羲更覺詭異,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男子問:“你說你是來尋小夭的?”
紀常羲點頭,又後知後覺他看不到,出聲應道:“是,我是來尋這隻貓的。”
“你為何尋它?”
常羲說不出來,打量着他,不放過他身上任何一處可疑的地方。
男子等了一會,許久不聽她言語,便輕笑,“這是我的貓。”說着,用手摸了摸貓頭,“小夭,叫一聲。”那貓轉動碧眸,乖巧地叫了一聲:“喵——”
紀常羲啞然了一瞬,解釋道:“是我認錯了貓。”又問他,“敢問閣下是何人?我在宮中居住多年,竟從未見過你。”
“我是畫師經秋,昨日才随益州州牧到燕宮中,女郎沒見過我是理所當然的,見過我才是奇事。”
盲人畫師?這倒新奇。
不過說起益州,晉王蕭令泗在益州剿匪兩年有餘,算算日子,确實快回朝了,這畫師不知是益州州牧獻給正元帝的,還是蕭令泗特意尋來的。
蕭令泗回朝,雒陽城更有的熱鬧了。
紀常羲心思千回百轉,頭竟微微生痛,她定了定神,問經秋道:“原來是這樣,那我倒是很期待畫師您的大作了,不過,我有一個疑問,你怎知我是女郎,而非公主、妃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