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聞言擡眸望向他,一雙漆黑狹長的眼睛在燈火闌珊下顯得更深邃,嘴角微挑道:“你好像很詫異,不過我們的事,你不是最清楚嗎?”
聞言庾翼怔了怔,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
少年的桓溫肆意灑脫,曾與庾翼他們交好,他的一生安排也會如家中長輩安排平步青雲,怎奈蘇峻之亂,流民軍攻陷建康,太後羞憤而死,司馬興男護着小皇帝一起被俘,桓溫的父親桓彜被部下出賣力竭戰死,桓家就此敗落。
世家也好,朝廷也罷,雪中送炭的并不多,甚至窮困到為了給母親買藥引子羊肉,不得不将自己的親弟弟桓沖賣給了人販子。
守孝的三年來,桓溫日夜苦練,隻為手刃仇人的那一天,告慰父親在天之靈,可世事無常,仇人竟已病故,憤恨之下在靈堂上持刀滅了仇人滿門。
殺人,殺人滿門,正所謂殺人償命,所有人都等着看朝廷如何責罰,桓溫我行我素,甚至在賭坊裡大殺四方,輸光了就被賭坊的人到處追。
桓溫這邊諸事不宜,庾家也在蘇峻之亂裡天翻地覆,首當其沖的就是庾翼這一脈,他大哥庾亮離開建康時無法帶走小皇帝和司馬興男,蘇峻的流民軍攻陷建康後直接俘虜了他們,随後被囚禁。
庾翼很長時間都沒有見到司馬興男,直到三年後蘇峻之亂平定後,庾翼随着大哥庾亮進宮再次見到她,她正在殿内在錦帕上繡着什麼,趁她不注意才他看清帕子的右下角繡着一個“溫”字,他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難道是桓溫的“溫”字?
為了拉攏桓溫,也為了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國舅庾亮代表朝廷并未追究桓溫殺人的罪責,反而下旨将先帝的嫡女,當今皇上的親姐姐,南康長公主司馬興男下嫁于他。
那時他們都以為這是佳偶天成,千古美談,可是庾翼後知後覺意識到錦帕上的“溫”字從來不是桓溫的“溫”,而是骠騎将軍溫峤的“溫。”
哪怕得知司馬興男嫁給桓溫并非她的本意,可國舅庾亮有意将家族勢力單薄的桓溫拉入庾家,一手操辦了這場兩人都不太情願的婚姻,庾翼還沒翻過味來,兩人就前後去了金城。
此時的溫峤早已過世五年,這位救命恩人早已化成了無法磨滅的白月光,哪怕後來的桓溫再柔情,怕是也捂不熱那顆早已随溫峤死去的心。
他也曾派人暗中打探,畢竟桓溫是他少有的好友之一,兩人倒也相敬如賓,甚至兩人還一起種了一棵柳樹。
柳的諧音是留,種柳的意思應該是希望彼此都能留下來,可是三天前,司馬興男一人回了建康,這不得不令他心中起了疑,于是今天将司馬興男邀請到了遊船上,隻是這話還沒說幾句,就被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桓溫打斷了。
庾翼這邊心中思緒千回百轉,那邊的桓溫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随手招來了候在一側的小二:“将這些都打包起來。”說完走到陷入沉思的庾翼身邊,擡手按在他的肩頭:“你繼續想吧,我先走了。”
走出遊船,秦淮河沿岸燈火通明,庾翼晚了桓溫幾步,眼見着他順着人流消失在兩岸的燭火中,他再也顧不得風度,氣喘籲籲的向前追去。
“你,桓溫你這小子,等等我,倒是等等我啊.....”
連背影都快要消失的桓溫絲毫沒有停下步伐,直接在橋頭轉了彎,庾翼正納悶他是不是離開建康的日子久了,連回公主府的路都不記得了。
誰知他奔過去一看,方才桓溫打包的飯菜早已被一群流民一搶而光,而桓溫的身影隐藏在橋頭的暗影裡,他聽見急匆匆的腳步聲,擡眸望向庾翼,那眸光裡一閃而過憐憫與彷徨。
“他們都是從北方遷徙而來的流民,你也知道,朝廷此時顧及不到他們,”庾翼簡單解釋道:“北方淪陷,南都的流民隻會越來越多。”
他們都是意氣風華的少年郎,他們心中海晏河清的朝堂夢還未被現實敲碎,他們以為事在人為,可也隻有他們在乎這些流連失所的百姓,這些家園故國在胡人的鐵騎下蹂躏的百姓,隻是他們太弱了,連為他們說句話的資格都沒有。
桓溫隻留給他一個側臉,目注于前方,半響開口道:“阿翼,總有一天,他們會回家的。”
聲音并不沉重決絕,可令人心頭一顫,說完他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身影徹底消失在喧鬧的秦淮河兩岸猩紅的燭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