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胤文的暴斃,如同一塊千斤巨石投入懿城這方本就暗流洶湧的池塘。漣漪瞬間擴散,波及縣令府的每一處角落,甚至撼動了整座城池搖搖欲墜的根基。
表面上,洛子臣以雷霆手段,祭出“貪墨赈災糧款、戕害百姓、事敗自戕”的定論,快刀斬亂麻般了結了此案。
他迅速任命了臨時縣令,開倉放糧,粥棚支起,稀薄的米湯帶着微弱的暖意流入災民枯槁的腸胃。此舉勉強安撫了浮于表面的民怨,讓街巷間因饑餓而瀕臨失控的躁動暫時平息。
然而,水面之下,暗流正以更洶湧的姿态奔湧。
洛子臣案頭那本染血的賬冊,其上的每一個名字,都像一顆投入深淵的石子,引出了無數隐秘的絲線。針對名單上人物的秘密查探,如同最耐心的蜘蛛,在權力的陰影裡悄然結網。
同時,賬冊中指向西北的模糊線索,也牽動着洛子臣最敏感的神經,一支精幹的人手已循着那若有若無的軌迹,悄然離城,消失在通往西北的漫漫風塵之中。
洛蘭兮肩負着沉重的使命,在月護衛的嚴密守護下,攜帶着賬本謄抄的副本和父親親筆寫就的密信,已秘密踏上了返京的險途。她的馬車辘辘駛離懿城,帶走的是揭開更大陰謀的關鍵鑰匙。
洛蘭卿則留在了這片被苦難浸泡的土地上。
他一方面協助父親處理赈災的繁雜事務,穩定人心,彈壓可能的騷動;另一方面,那村西白骨坑的景象,如同夢魇般日夜萦繞在他心頭。
累累白骨無聲訴說的,絕非尋常的死亡。
那些穿着大平軍服的軍士,他們是誰?
來自何方?
為何會悄無聲息地埋骨于此,無人知曉?
他們的死,與商胤文那肮髒的勾當,與這滿城的饑荒,又有着怎樣千絲萬縷、令人不寒而栗的關聯?
疑問如藤蔓纏繞,促使他再次走向災區的核心。
他褪下象征身份的錦緞華服,隻着一身素淨的靛青常衫,帶着沉默可靠的溫若庭和兩名精悍的侍衛,如同水滴融入幹涸的土地,再次深入那些被絕望籠罩的村落。
此行,不為施舍,隻為在那些沉默的、被恐懼和苦難磨平了棱角的村民口中,挖掘出被漫長歲月和深重恐懼掩埋的真相碎片。
村莊的景象比前次所見更顯死寂。
官府分發的那點糧食,杯水車薪,僅能勉強吊住一口氣,讓死亡不至于來得太快。
空氣中彌漫着塵土、汗液和一種更深沉的、源于絕望的腐朽氣息。
村民們排着稀稀拉拉的隊伍,眼神空洞地等待着那一點點維系生命的糊口之物。
他們對洛蘭卿的詢問,反應出奇地一緻:要麼是茫然地搖頭,喉嚨裡發出含糊不清的咕哝;要麼是眼神閃爍,用濃重得幾乎無法辨别的方言嘟囔着
“不曉得”、“記不得了”、“莫問咯”。
仿佛關于過去的一切,都已被一場無形的沙暴徹底掩埋。
洛蘭卿走到村口一棵歪脖子老槐樹下。
樹下坐着幾個形容枯槁的老人,像幾截失去水分的朽木,在稀薄的陽光下汲取着最後一點暖意。
一個老妪正用顫抖的、布滿裂口的手,試圖修補一個豁了口的破陶甕。她刮着甕壁的動作機械而用力,發出刺耳的“嚓嚓”聲,仿佛在借此驅趕某些不願回想的念頭。
洛蘭卿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視線與老妪渾濁的眼持平,聲音放得極緩,極溫和:“老人家,打擾您了。
我是從京城來的,想跟您打聽點舊事。就是幾年前,北邊打仗打得最兇的時候,咱們這附近,可曾來過許多當兵的?或者…發生過什麼特别大的事情沒有?”
老妪的動作猛地一頓,刮擦聲戛然而止。
她擡起渾濁得如同蒙塵玻璃珠的眼睛,飛快地瞥了洛蘭卿一眼,那眼神裡沒有好奇,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和麻木。她迅速低下頭,枯瘦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摳抓着陶甕的缺口,指甲縫裡嵌滿了黑泥,嘴裡含混不清地念叨,聲音低得像蚊蚋:
“兵?沒…沒見過…都餓死了…餓死了好…死了…幹淨…” “幹淨”兩個字被她反複咀嚼,帶着一種詭異的解脫意味。
洛蘭卿心中沉沉歎息,這“餓死”二字,在此情此景下,顯得如此蒼白又如此沉重。
他的目光轉向旁邊,一個倚靠在半塌門框上的中年漢子。
漢子的一條褲管自膝蓋以下空空蕩蕩,用一根草繩潦草地打了個結。他仰着頭,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那片毫無生氣的灰白裡,尋找着早已不存在的希望。
洛蘭卿示意侍衛取出一小袋約莫兩斤重的糙米,走向漢子。“這位大哥,”他将米袋遞過去,聲音帶着試探,“您的腿…方便說說嗎?是何時、怎麼傷的?”
漢子被聲音驚動,呆滞的目光從虛無的天空收回,落在洛蘭卿手中的米袋上。
一瞬間,那死水般的眼底驟然迸發出一種近乎野獸般原始的渴望光芒。
然而,當洛蘭卿後半句關于腿的問話清晰地傳入他耳中時,那光芒如同被冰水澆熄,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抑制的、源自骨髓深處的恐懼!他的臉瞬間扭曲變形,血色褪盡,仿佛白日裡見到了最可怖的惡鬼!
漢子猛地一把奪過米袋,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抱在懷裡,身體卻如同受驚的兔子,用那條獨腿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向後一縮,撞開虛掩的柴門,整個人狼狽地滾了進去。
緊接着,“砰”的一聲巨響,柴門被從裡面死死關上,插銷落下的聲音清晰可聞。
任憑洛蘭卿如何溫言呼喚,門内再無半點回應,隻有一片死寂。
良久,才從那破敗門闆的縫隙裡,隐隐約約傳來一陣極力壓抑的、如同受傷孤狼在深夜舔舐傷口時發出的嗚咽,斷斷續續,撕扯着聽者的心髒。
“蘭卿,算了吧。”
溫若庭走上前,聲音低沉,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他望着那扇緊閉的、仿佛隔絕了生與死的柴門,眼神複雜。那裡面有同為軍人才能理解的某種東西——一種超越了身體殘疾的、刻在靈魂深處的恐懼,一種無法言說、也不敢言說的巨大創傷。
這些村民的沉默、閃躲、乃至歇斯底裡的抗拒,本身就是一種無聲卻震耳欲聾的答案。
他們不僅見過兵,見過血,甚至極有可能親身經曆過一場足以摧毀所有言語能力的災難。
這災難留下的傷痕,深埋在心底,遠比失去的肢體更猙獰、更痛苦,迫使他們選擇了徹底的沉默和遺忘,仿佛這樣就能将那段恐怖的過往徹底封存。
洛蘭卿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下擺沾染的塵土,動作間帶着一種沉重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