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濃墨,沉沉地壓在山巒之上。
被嚴密護衛拱衛的馬車,最終尋得一處幽深隐蔽的山坳,車輪碾過碎石枯草,發出沉悶的聲響後,終于停駐。
一股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頑固地纏繞在清冽的山野草木氣息之中,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體,沉沉地彌漫在壓抑的空氣裡,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緊繃的神經。
洛蘭卿被衆人極其小心地擡進了臨時匆忙支起的簡陋帳篷。
火把的光線搖曳不定,将他本就毫無血色的臉龐映照得如同新雪覆蓋的寒玉,慘白得觸目驚心。
那平日裡總是噙着幾分慵懶笑意的嘴唇,此刻泛着一種不祥的青紫色澤,微微張合,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伴随着胸腔微弱的起伏,急促而淺薄,仿佛随時會斷絕。
最刺眼的,是深深嵌在他左肩胛骨下方的那柄匕首。幽藍的刃身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兀自閃爍着淬毒後特有的、令人心悸的寒芒,像一條擇人而噬的毒蛇,死死咬住了他的皮肉。
“解毒丹!快拿來!”
溫若庭的聲音嘶啞得厲害,仿佛砂紙摩擦着粗粝的岩石,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其中蘊含的顫抖。
他雙膝跪在洛蘭卿身側的氈毯上,那雙慣于執筆揮毫、也曾在戰場上沾滿敵人鮮血的手,此刻正被洛蘭卿溫熱的、不斷湧出的血液浸透。
粘稠的觸感從指尖蔓延到掌心,帶着生命流逝的驚心溫度。然而,他的動作卻并未因此遲滞,反而透出一種近乎殘酷的迅捷與專注。
紫鵑早已哭得雙目紅腫如桃,淚水像斷線的珠子,無聲地滾落,沾濕了衣襟。她雙手發顫,在随身攜帶的藥囊裡慌亂地翻找着,瓶瓶罐罐碰撞發出細碎又刺耳的聲響,藥粉撒落在地也渾然不覺。
帳篷門口,梅江雪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又似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孤狼,背對着帳内的一切,身形緊繃如拉滿的弓弦。
溫若庭強迫自己抽離那幾乎要将他撕裂的心焦。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混雜着血腥與草木泥土的氣息直沖肺腑,反而讓他混亂的思緒強行沉澱下來。
戰場急救的經驗碎片在腦海中飛速拼湊。他先是用手邊能找到的最純淨的烈酒,小心地沖洗傷口周圍沾染的塵土和血污,冰冷的液體刺激下,洛蘭卿無意識地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抽氣。溫若庭的心跟着猛地一揪。
接着,他迅速打開一個青瓷小瓶,将氣味辛辣的金瘡藥粉,厚厚地灑在匕首周圍翻卷的皮肉上,希望能稍稍延緩那緻命毒素的蔓延速度。
做完這些,他才拿起一把小巧鋒利的剪子,動作異常輕柔地剪開匕首周圍的衣料。每一次布帛撕裂的細微聲響,每一次剪刀尖端不可避免的輕微觸碰,都引得洛蘭卿在昏迷中痛苦地蹙緊眉頭,從喉嚨深處溢出斷斷續續、模糊不清的呻吟。
這聲音微弱,卻像一把遲鈍的锉刀,一下下,緩慢而深刻地剜在溫若庭的心上,帶來綿長而尖銳的痛楚。
“蘭卿……撐住……”
溫若庭俯下身,聲音壓得極低,帶着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脆弱,仿佛在祈求一個虛無缥缈的奇迹。
他撕下自己内襯裡最為幹淨柔軟的布條,嘗試着按壓住傷口周圍試圖止血。
然而,那從傷口深處汩汩滲出的血液,卻呈現出一種粘稠、詭異的墨黑色,在火把的光下泛着不祥的微光,更散發出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中夾雜着腐敗鐵鏽的腥氣。
每一次按壓,都像是在擠壓一團浸透了毒液的棉絮,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漫上溫若庭的心頭。
就在這手忙腳亂、心焦如焚的窒息時刻,溫若庭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洛蘭卿因劇痛而汗濕的側臉。
火光在那張慘白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清晰地勾勒出他緊鎖的眉峰,那因痛苦而微微顫抖的、濡濕的睫毛,還有那緊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線……
一種奇異的、仿佛穿越了漫長時光洪流的熟悉感,毫無預兆地、如同蟄伏多年的藤蔓種子驟然破土而出,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猝不及防地纏繞住了他的心髒,越收越緊!
記憶深處那扇沉重而鏽蝕的閘門,被這股洶湧而至的熟悉感猛烈撞開!
眼前這張因失血和劇毒而慘白扭曲的臉龐,竟與多年前那個同樣虛弱不堪、同樣深陷絕境泥潭的少年面龐,詭異地、嚴絲合縫地重疊在了一起!
隆慶二十三年,深冬。北疆,祈連關外,千裡冰封。
天地間隻剩下一種顔色——霜。
寒風如同億萬把無形的冰刀,裹挾着鵝毛般的暴雪,呼嘯着席卷過空曠死寂的荒原,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吞噬進一片混沌的蒼茫。
十七歲的溫若庭,剛剛經曆了一場慘烈到足以抹去番号的遭遇戰。身上數處刀傷深可見骨,熱血湧出片刻便被酷寒凍成冰碴,铠甲破碎,與大部隊徹底失散。
他拖着一條幾乎被凍僵麻木的傷腿,在齊膝深、冰冷刺骨的積雪中絕望地跋涉。每一步都耗盡全身氣力,每一次跌倒都感覺再也爬不起來。
最終,在意識徹底消散的邊緣,他模糊地看到一座被風雪侵蝕得隻剩斷壁殘垣的山神廟,像一頭匍匐在白色巨獸背上的垂死老獸。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撲倒在廟門那腐朽不堪的門檻外,冰冷的雪沫瞬間灌滿了他的口鼻。
在意識徹底沉入冰冷黑暗的前一刻,他恍惚感覺自己被一股微弱但堅定的力量拖動着,身體摩擦着冰冷粗糙的地面,遠離了廟門外那足以将靈魂都凍結的寒風。
接着,一絲微弱的暖意傳來,是篝火燃燒時發出的噼啪聲,在這死寂的寒夜裡,成了維系生命唯一的、脆弱的光明與慰藉。
有什麼冰冷僵硬的東西撬開了他凍得失去知覺的嘴唇,一股極其辛辣、滾燙的液體被強行灌了進來。
那液體像一道灼熱的岩漿,沿着他凍僵的喉嚨一路燒灼下去,所過之處帶來撕裂般的痛楚,卻也奇迹般地強行點燃了他身體深處即将熄滅的生命火種,拉回了他一絲搖搖欲墜的神志。
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層厚重的水霧。
跳躍的篝火光芒在眼前晃動,光影交織中,一張同樣沾滿污黑血漬和泥雪、卻異常清俊的少年臉龐,漸漸清晰地映入他的眼簾。
那少年看起來比他稍小一些,身量也似乎還要單薄些,身上穿着精緻但稍沾塵灰的華服,臉頰被寒風刮得皴裂,嘴唇幹涸起皮。然而,他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在疲憊和狼狽中,閃爍着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與堅毅,如同寒夜中不滅的星辰。
“别動,你傷得很重,血快凍住了。”
少年的聲音有些沙啞幹澀,像是砂石摩擦,卻奇異地帶着一種能穿透風雪、安撫人心的力量。
他動作極其熟練,沒有絲毫遲疑,快速解開溫若庭被血冰粘連在傷口上的破爛戰襖,露出下面猙獰的創口。
他不知從何處摸出一些曬幹的、叫不出名字的草葉,放在嘴裡快速嚼爛,然後仔細地敷在溫若庭身上最深、流血最多的幾處傷口上。
那草藥帶着濃烈的苦澀氣息,敷上傷口時帶來一陣清涼,竟奇異地壓下了火辣辣的痛楚。接着,少年毫不猶豫地撕下自己皮襖相對幹淨的内襯,緊緊地将傷口包紮起來,動作幹淨利落,顯然并非第一次做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