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鳳四年,大将軍霍光白遣平樂監傅介子往刺其王。 介子輕将勇敢士,赍金币揚言以賜外國為名既至樓蘭詐其王欲賜之,王喜,與介子飲,醉,将其王屏語,壯士二人從後刺殺之,貴人左右皆散走。介子告谕以:“王負漢罪,天子遣我誅王,當更立王弟尉屠耆在漢者。 漢兵方至毋敢動,自令滅國矣!”
介子遂斬王嘗歸首,馳傳詣阙,懸首北阙下。封介子為義陽侯。 乃立尉屠耆為王,更名其國為鄯善,為刻印章,賜以宮女為夫人,備車騎辎重,丞相将軍率百官送至橫門外,祖而遣之。王自請天子曰:“臣在漢久,今歸,單弱,而前王有子在,恐為其所殺。國中有伊循城其地肥美願漢遣一将屯田積谷,令臣得依其威重。”于是漢遣司馬一人、吏士四十人,田伊循以填撫之。其後更置都尉。伊循官置始此矣。】
——班固《漢書·西域傳》
碧空如鏡,大漠無際。當一縷縷秋風吹着歡快的口哨,将無邊無際的胡楊林籠罩于塔克拉瑪幹腹地邊緣。胡楊林,用它那鋪天蓋地的嫩黃、鵝黃、 金黃等炫麗色彩層層重疊在熊熊燃燒的夢境裡。黎帕那凝視着成片的 胡楊樹葉在秋日裡婆娑起舞在秋風裡翻滾鮮亮色彩。那一樹樹輝煌燦爛将景色渲染得如此壯觀正如那句人人皆知的諺語“ 不見胡楊,不知生命之輝煌。”
大漠高低起伏的邊緣線條沿着這一團團燃燒火焰,和胡楊巧妙地揉成一團,融合為一體。芳齡十三歲的粟特姑娘慵懶地躺在胡楊樹下,欣賞着秋日胡楊林的美景,心想這金黃濃郁、色彩斑斓的景色,如果真的是一場夢,她甘願沉溺在夢裡永遠也醒不過來……胡楊林,一道富有大漠特色的美景。它用三個一千年的光陰, 所構造出的一道獨特的風景。或生而不死,或死而不倒,或倒而不朽。生生死死三千年, 它用三千年的光陰來思考生命的過程,留下的卻是凝重、蒼涼和悲壯。它用自己的生命和軀體點綴了這片荒涼的土地,使這片土地擁有了不多見的一抹精彩。
秋風輕輕拂過潔白的臉龐,縷縷陽光透過樹葉間縫隙在草地上映出片片斑駁。黎帕那翻了個身,凝視着秋風染成一片金黃在白雲藍天之下耀眼奪目。巴賽木老爺說人活着就要像胡楊般剛強,在寸草不生的茫茫沙漠之中曆經風沙肆虐、 烈日似火、寒風如割等惡劣的考驗,依然挺直脊梁張開枝桠,豪氣沖天。不憂傷也不惆怅,茁壯成長精辟地诠釋着生命的價值和力量。大約幾個時辰過去,黎帕那依然一動不動 。她脊背上覆蓋了不少黃色落葉,與金黃秋色渾然一體。雖然深秋的塔克拉瑪幹大漠有些涼意但由于光照極好,氣溫上升得很快,所以衣衫單薄也不會着涼。她任由燥虐的旱風吹亂鬓發,思緒逐漸散開,就像蔚藍天空中那些被無情撕扯成飛散的絮狀翎羽的悠悠白雲般飄得好遠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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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染夜紅,仇恨永不忘。耳畔嗚咽的風如同怨靈般撕咬着餘煙未散的廢墟滋滋作響。樹上那隻寒鴉悲涼的啼鳴, 仿佛訴說着這裡所發生過的一切。滿地猩紅的格外刺眼又仿佛兩把鋒利的劍要刺穿人的心腑。空氣中彌漫着屍體惡臭,還夾雜着濃烈未散的血腥味。展現在眼前的仿佛是一條枯骨之河……死去的人們交錯疊壓許多屍骨嘴巴大張扭曲掙紮,無疑在絕望慘叫的瞬間斃命。無盡的夜色,肆無忌憚地在周圍狂舞着妄想吞噬一切想要靠近它的生命。
“當,當,當” 佛寺的鐘聲響起十二下。不不,那是死亡之音。 “踏踏踏”的腳步漸行漸近……發自地獄的召喚?黎帕那微翹的睫毛慢慢抖動着,睜開眼卻被血液模糊了視線。痛,十分的痛。仿佛全身骨頭都斷裂了。昏迷前的一幕幕在腦海浮現,她記得自己被人踩在腳下,被辱罵着被毆打着……兩盞油燈閃着微弱的光,被風一吹忽閃忽明幾近熄滅。這裡是無人關注的監獄。常年不天日。陰暗虛無而幾乎氤氲出水汽的渾濁空氣與已經幹涸的血液相融合形成極其濃烈的異味連地上鋪着的發黴的蘆葦的味道都被之所掩蓋。
牢蘭海南畔草豐水美,長着大片茂密的蘆葦叢。飛禽走獸都喜歡在那裡栖息,那裡是它們生存的天堂,是孩子們玩耍的樂園,亦是一方快樂的源泉。躺在蘆葦堆上,聞着略帶泥土氣息自然而然的香味。可以從中品味出成熟的溫暖安定愉快的滋味。但蘆葦在不同地方亦有不同的氣味。被太陽曬過的聞起來幹燥而溫暖,香味特别濃郁且四處飄散。牢獄之中發了黴的蘆葦隻有湊近才能勉強聞到那種原始的味道。
“踏,踏,踏,”獄卒押着犯人從外面長廊走過鐵鍊相互碰撞,發出踏踏踏的聲音。仿佛冤魂不甘的嘶吼,妄圖滲透進每一個犯人心裡,喚醒那些沉睡數年的冤魂厲鬼,發出聲聲嘶吼足以刺痛耳膜:隻有滲進心扉的黑暗才是你永遠的夥伴!“已經三日了,不吃不喝,她 就趴在那裡像死了似的一動不動。”幾個獄卒站在牢房外通過圍欄縫隙往裡面窺視,“該不會真死了吧。”獄卒甲說:“畏罪自殺?”獄卒乙說:“她是個瘋子。我經常看見她拿石頭磨得尖尖的當成刀子自殘,或者用頭撞牆。哎呀哎呀,太可怕了。”典獄長費塔哈呵斥着讓他們開門。“都擠在這裡啰嗦什麼?國王的判決下來了,快開門!”
費塔哈大步走到趴躺在發黴的蘆葦杆子堆上 一動不動如死屍的粟特姑娘面前大聲宣讀國王的判決結果:“賤民黎帕涉嫌刺殺王後,但因證據不足,現宣布無罪釋放。”黎帕那被獄卒如拎小動物似地拎起來,直接扔出牢獄大門。
黎帕那跪坐在地上, 呆滞地看着落日餘晖給高低起伏的大漠塗上了一層眩目的紅色,火紅的晚霞尚在天邊流連忘返,地面卻刮起了凜冽寒風,滾燙灼人的熱氣慢慢消散。徐徐拉開的昏暗天幕之下樹枝在風中狂舞,花草無精打采地耷拉着腦袋戰栗着發出沙沙的聲音。哎,那是什麼東西?流星。她看見有一顆流星飛速從眼前 劃過隻閃閃一瞬便照亮整個天空。尚未看得清楚它便已轉瞬即近,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中空留下一道完美裂痕亦真切,亦凄美。裂痕慢慢淡了,化了,天空又恢複了,絢爛的甯靜。“起來吧。我送你回家。 ”在牢獄前等候多時的尉屠耆走過來試圖把她扶起。他是樓蘭王陀阇迦異母弟、 童格羅迦親王的次子。
尉屠耆彎腰試圖扶起她時,她指着天空興奮地說:“看見流星沒有?好大一顆!”“還有一顆……”“流星?”尉屠耆感到莫名其妙,他擡起頭卻什麼也沒看見,奇怪的是她居然口口聲聲說看見天空有好多好多流星。 “你沒有看見?”
尉屠耆如實回答:“沒有啊。”她卻不相信,眉頭蹙得緊緊,疑惑不解道:“怎麼會,我看見了! 就在那裡。你真的沒看見?”尉屠耆這才發現這個芳齡十三歲的粟特姑娘神志恍惚,語無倫次,莫非流星是她的幻覺? 佛經中說流星乃不詳之兆。 天空有流星墜下,世間就要發生大事。
“天黑了。衣服單薄會感染風寒的。快穿上。”尉屠耆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厚重的絲綢外衣要給她披上。天冷?他說天冷?病态的姑娘對外界事物的感知很遲鈍,若沒有人提醒根本沒有感覺到。好像還真的很冷。寒風吹到臉上就像刀刮般又冷又痛。她被一種冰冷氣息強烈地包裹住,那種冷氣息騰空而起。撲面而來,鋪天蓋地如海浪般洶湧着如岚霧,從幽谷深處袅袅升騰,上下飄動反複襲擊,使衣着單薄的她無力抗拒 。
尉屠耆默默地看在眼裡。他将厚重的外衣把她包裹得嚴實,溫暖漸漸自背後慢慢包圍,她周身瞬間暖和起來。“走吧。我送你回家。”尉屠耆說話的聲音,那種稍微有點低啞卻帶着說不出魅惑的聲音,每個字從薄薄的嘴唇中吐出仿佛下大雪的寒冬倚窗而坐獨自品嘗一杯熱氣騰騰的馬奶酒, 袅袅奶香彌漫着溫熱液體從口中劃入喉嚨……
“黎帕那!”黎帕那被尉屠耆攙扶着才走出幾步, 耳邊猛然響起那個熟悉的聲音,狠狠地罵 : “不要相信他,你自己走回去!”
從父母去世至今,每到夜晚她總是聽見這 個奇怪的聲音,它自稱它的名字叫做魔,它有時會讨好地說“想念你。”她起初很開心,以為這是與父母在另一個世界想通的感應,可漸漸的,魔的聲音變得激勵,激勵她去找匈奴人報仇再後來它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它越發變得窮兇極惡,罵她膽小如鼠。它還罵她是沒用的廢物,甚至威脅說如果不把匈奴人的頭顱提過來就殺掉她以解心頭之恨。黎帕那恨恨地扒掉尉屠耆披裹在身上的厚重外衣,跺着腳怒氣沖沖地朝位于西城區的家的方向沖去。
夜幕籠罩下的街道像一條波平如靜的河流蜿蜒在濃密的樹影裡。隻有那些因寒風沙沙作響的樹葉,似在回憶着樓蘭國都城裡白日的熱鬧和繁忙。
“哈哈哈哈。”哪來的笑聲?黎帕那蓦地停住腳步,仔細聆聽,還叽裡咕噜說匈奴語?她循聲踢開這一戶被她認為是有匈奴人存在的民房小院的籬笆,瞪着窗上忽閃忽明的油燈光,“黎帕那,有匈奴人!”“匈奴人就在那座房子裡面,快進去殺了他砍掉他的頭,報仇雪恥!” 魔又在耳邊不斷地激勵。炸裂般劇烈的疼痛瞬間席卷了她的整顆腦袋,讓她明顯感覺到靈魂深處正在升華一種随時會毀滅所有的爆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