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兩個小僧侶在涼亭裡敲響佛事鐘,按規矩是晨暮各敲一次, 每次緊敲十八下,慢敲十八下,不緊不慢再敲十八下,如此反複兩遍,共一百零八下。
佛教認為人有一百零八種煩惱,敲一百零八下能盡除煩惱憂愁。敲鐘偈曰:聞鐘聲,煩惱輕;智慧長,菩提生;離地獄,出火坑;願成佛,度衆生。
大佛塔 下面設有石獅子支撐着立柱的門楣,兩側各有一尊精美的少女像。大腹便便的小矮人支撐着西通道的楣梁這裡雕刻的場景最為有趣。最頂的橫梁展示了佛陀七種不同的化身。其中一根柱子的背面浮雕展示了惡魔摩羅誘惑佛陀的場景——當佛陀對抗黑暗時惡魔也在吞噬他,一念之間善惡神魔就會交替。還好佛陀抵禦住誘惑,惡魔最終落荒而逃,天使們歡呼雀躍奔走相告。吐火羅人将它視為佛陀由生到死的人生輪回象征。大佛塔中央的小室用來盛放佛陀的舍利等遺物,其最初是為埋藏佛骨而修建的王墩,後來吐火羅人自發籌錢在四周加蓋了磚石增修平台。
佛塔的底部建有石基壇和石圍欄。藍天白雲下璀璨奪目的塔身和金色佛像是如此和諧美好又如此莊嚴肅穆。
“哒哒哒”陀阇迦看見溫馬達摩端坐在蒲團上,雙眼閉着,一手舉在胸前,一手默默敲着木魚。臉上看不出一絲急躁,可見心态是平靜的,安詳的。“高僧!”陀阇迦沉着臉沖到他面前正要開口質問,“噢?你來了。”溫馬達摩依然閉着眼睛,想必是早有感知。
“本王問你。”陀阇迦不和他廢話,直接開門見山:“你冥冥早就知道黎帕那是本王的孩子,為什麼還要故意繞彎子?!你不把她送回王宮認祖歸宗,反而送去粟特人那裡,你這是存心要讓本王骨肉離散嗎?!”
溫馬達摩冷冷地說:“當年老衲已經給過你一次機會,你不知珍惜,老衲有何辦法?”
陀阇迦不明就以,氣沖沖地問:“還想狡辯?你何時給過本王機會?”
“七年前老衲已經告知護國大将軍,望他能把公主帶回宮認祖歸宗,難道老衲這不是機會?然而你們各懷鬼胎,弄得認祖歸宗之事石沉大海。既然國王不願意接納親骨肉,老衲隻能把她送走。”
“你說什麼。”陀阇迦驚訝得如同頭頂炸了個響雷,“箋摩那他早就知道了?”溫馬達摩則不再言語:“……”
呵呵。原來如此。明白了。本王終于什麼都明白了。陀阇迦站在原地回想起半夜召傳箋摩那進宮委派其尋找公主的場景,回想起黎帕那狀告箋摩那的場景,回想起箋摩那當時“神色異常”,“言辭閃爍”的場景,……
好哇,箋摩那,原來你七年前就找到了公主,卻故意隐瞞本王至今。原來你早就知道黎帕那是當年的公主卻一直把本王當成傻瓜。本王被蒙在鼓裡一無所知!!陀阇迦認為自己被愚弄被欺騙,心頭瞬間漾起一股無法扼制的怒火,猛烈直沖腦門!他握緊雙拳,真想馬上找到箋摩那将這個仗着功高蓋主不可一世的東西活活撕成碎片!
你給本王等着,等着,本王絕饒不了你這個壞包兒!陀阇迦怒氣沖沖地離開華光寺,此刻的他雙眼通紅就像一頭掙脫繩索的發怒的公牛沿着集市一路狂奔,橫沖直撞……“你們來看看。我這頭牛是去年花了七塊金币買得。”
樓蘭城中部介于南城區和西城區之間的集市牲畜交易地段—— 籬笆後面成排成行擠成一團的牛羊馬驢等牲畜,額頭挨着額頭被綁着排隊排得整整齊齊、老老實實地迎接買家如此一眼望不到邊壯觀的場面令人震撼。沿路走過去整個鼻孔都是灰塵、幹草灰還有吸的每一口氣都含有濃烈的羊騷臭味跟塵土。在西域,人們買羊都會搬開嘴巴看看牙齒,選好就在屁股上做記号然後和賣家談價錢。一個牛販子拍着一頭黑色的小公牛向一群膚色各異的男女老少滔滔不絕道:“看着喜歡所以心想着好生養着,等待它長得體壯膘肥的時候殺掉賣了又是一大筆錢,你們說對不對?”
男女老少異口同聲:“對對對。”
“我對它可是愛護有加。有一日,它的牛蹄子折斷了,可把我心疼得不得了,便像醫治人骨折斷一樣精心包紮護理,每日裡還好吃好喝伺候着,幾個月後它終于又恢複了往日的雄風。還有一日,我如往日一般把它趕去城外吃草,正悠閑地坐在旁邊看着牛群出神……”話說到這裡,方才還溫順聽話的小公牛突然不知為何發起狂來,一頭抵在牛販子胸膛上,在女人驚恐的尖叫聲中把他甩出很遠然後紅着眼睛用牛角不停的狠狠的戳啊戳。
看着小公牛那雙通紅的眼睛,牛販子這才回神過來,這東西發瘋了要整死自己!他拼盡力氣用手摳住牛鼻子,想要掙脫公牛的控制,但那公牛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便用前蹄跪壓在他身上,不讓他逃脫。眼見死神降臨,牛販子耳邊響起一聲怒吼,緊接着一個蒙面男人飛躍而起穩穩當當地跨坐在公牛身上,發洩怒火似使出蠻力, 一拳又一拳,重重打在小公牛眼睛上,嘴裡罵罵咧咧道:“活得不耐煩了看老子怎麼收拾你!”吃痛的小公牛牛才松勁趴倒在地上發出哞哞狂叫。
“哎哎哎你别把它打死,”牛販子爬起來望着陀阇迦目瞪口呆道,“死牛隻能賣一半價錢哪!”
“混賬東西!”打趴了牛的陀阇迦站起來不忘再給畜生添上重重幾腳,氣沖沖地訓斥牛販子說:“差點也連命都沒有了你還想要錢?”
“可是……”牛販子正說着,“好好好!大英雄!”圍觀的男女老少沸騰起來,熱烈的歡呼聲像潮水一樣席卷全場,沒有認出這個蒙面的中年男人其實就是失蹤多日的國王,他們隻為他不畏兇險,在牛蹄子底下英勇救人的義舉而歡呼,鼓舞和贊賞。
“你不用武器,赤手空拳就能制服一隻公牛。”陀阇迦看見一個金發褐膚的男人擠到面前好奇地問:“莫非是天生神力?”
“你是不是把公牛當成仇人……所以才打得那麼厲害?”陀阇迦又看見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碧眸沖着他眨巴眨巴。他心想這孩子如此聰明居然一言擊中!“對,沒錯啊。”他摸了摸小男孩的頭,暗暗地說自己就是把公牛當成了最恨的人,恨不得大卸八塊!衆人聽罷更加興奮,異口同聲道:“仇人?你應該指的是匈奴人吧。”
陀阇迦愣住。“……”他看着這一張張歡欣鼓舞的臉,許久。才意識到匈奴人多年來的殘暴壓迫并未能抹殺掉吐火羅人與生俱來的血性。血性是什麼?絕不是漢子義氣,打架鬥毆的血氣而是一個民族的氣節,一個民族的靈魂,是每一個吐火羅人都融于血液、刻進骨子的方剛血性。
本王的臣民們,你們受苦了!本王知道你們也不堪于忍受匈奴人的壓迫, 無奈樓蘭國弱……實在别無選擇。陀阇迦邁出沉重的腳步返回西城區,一路上長長的睫羽上挂着起源不明繁重的幾滴珠水,眨了幾回,晃悠悠跌落浸透了頭巾,視線迷迷蒙蒙透過依稀水氣,映出一片迷迷糊糊的綠色。是樹叢。
疏落的陽光透過枝葉流瀉下來襯托着地面上斑駁的樹影,如煙如霧, 富于夢境般的詩意。陀阇迦為了擦掉臉上的淚珠而鑽進樹叢摘下頭巾。
“公主。真的要去西城區找二王子嗎?”
“我必須得找他們問清楚才行。找到老不死的卻故意隐瞞,究竟在搞什麼名堂。”
陀阇迦聽到幾句熟悉的說話聲,腦子蓦地激靈一下,撥開樹枝探出頭,看見兩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從眼前匆匆一閃而過。
陀阇迦不動聲色繼續蒙上頭巾, 悄然尾随其後,直至自己在西城區藏身地點——粟特商人巴賽木的豪華府邸附近,看着海珑麟伸手叩鎖, 不禁嘀咕道:“她們來這裡幹什麼。她們怎麼會知道本王藏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