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外面都傳來消息了,”希瑪妮說:“華光寺内一座佛堂出現異象,又是流血又是冒煙,高僧說佛祖在發怒。”“國王作為奉法者如果不重視這事,樓蘭必遭天譴!”
“遭天譴是一回事。”庫爾班搖搖頭:“樓蘭人恐怕還要面臨更大的麻煩。”希瑪妮好奇地問何為更大的麻煩?“粟特人生性自負自私,極端且殘忍。隻看重自己的文化信仰,隻願意活在屬于自己的單獨封閉的圈子裡,西域各國的粟特人都是這樣——完全與其所屬國種族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你看看我們的公主,剛回宮那陣太後讓她學吐火羅人的禮儀,結果她死活也學不成,直到現在還處處以粟特人自居。”
希瑪妮問:“那又如何。”“粟特人之所以給樓蘭人留下自負自私極端殘忍的印象,源于昔日外敵攻城的時候,”庫爾班接下來的話讓她心驚肉跳:“他們為了不讓女眷落入敵手,狠心讓她們自盡或親手殺死她們。你也許有見過異教徒女子嫁給粟特人,但你有見過異教徒娶粟特女子為妻嗎?沒有吧。粟特女人絕對不會被允許嫁給異教徒。”“如果皈依拜火教的信徒超過半數而且以後再遇到外敵攻城的話……那麼将有數不清的女子要為守節丢掉性命。”
“這,”希瑪妮結結巴巴道:“這就是王族反對推行拜火教的緣故?”“你覺得呢?王族會在乎這個?”庫爾班冷笑道:“粟特文化除了拜火教還有一個特點,即男女地位相當。女人可以做官,可以和男人平分家産。這種做法與吐火羅人相違背,無論如何也不會被認同。”
“啊,庫爾班!”希瑪妮腦子蓦地激靈,終于明白丈夫此前暗指“野心”的真實含義:“該不會黎帕那她有觊觎王位之心?”“我不知她的真實想法,也隻能懷疑。”庫爾班深深吸了一口氣,“樓蘭平民女子不能繼承家産,唯王族女子稍微有點特權罷了。”
“參照王室法典規定王族男子享有優先繼承權,深究起來其實存在很大破綻。”“至少并沒有否定女子的王位繼承權,女子繼承王位的順序被安排在同族男子之後,也就是說,隻有男嗣斷絕,實在迫于無奈的情況下……”庫爾班說到這裡漸漸壓低聲音,意味深長道:“真的是很大的破綻啊。”
希瑪妮怔怔地看着庫爾班:“所以?王親國戚統統跑去阖宮跪求國王,為的就是這個?黎帕那就算真有觊觎王位的野心,也不見得就能如願以償啊。”
“公主回宮之後引發這麼多事情。”庫爾班回想宴會上藏在駱駝肚裡的無頭雞以及黎帕那當衆的面摔碗撒湯的場景,“你還看不出來嗎?這孩子非同尋常!她禀性極端還很偏激。”“通常而言秉性偏激之人都過分自負,即便犯錯也拒絕承認錯誤,隻會歸咎于他人,永遠認為自己做法正确,好記仇好報仇,對他人過錯絕不寬容。”
“她總是喜歡脫離實際地争辯與敵對,固執地追求個人不夠合理的權利或利益,總是忽視或否定與自己想法不相符合的客觀證據同時别人也很難以說理或用事實來改變其想法,”庫爾班根據自身多年的閱人經驗,精妙地作出對黎帕那的評價:“也許她還特别多疑,常常将周圍事物為理解為或符合或不符合實際情況的陰謀。”“索芒不是說過嗎,她如果是王子,我們的處境,乃至樓蘭人的處境,就沒有這麼被動了。”
希瑪妮沉默許久,“明白了。你今日不去阖宮跪求國王的原因。”庫爾班聳聳肩回答,“你是公主的姨母,我和她也算近親,有這一層關系,去了反而左右為難,幹脆還是不去摻和的好。”“不光我,聽聞索芒和童格羅迦也沒去。”
希瑪妮驚訝道:“索芒也沒去?”
庫爾班說:“我都不好摻和,他這個親舅父就更不好摻和了。”“至于童格羅迦嘛,宮裡人人都知道他遲早要與國王結親的,他當然不能,也不敢去摻和。”
“親王,王妃。”管家踏入廳堂禀告:“索芒親王來了。”“呵呵。他來得正好。”庫爾班轉過身轉過身望着管家說:“快,有請。”
陀阇迦回到寝宮就坐在地台上弓着腰,雙肘撐着膝蓋,沉默不語。他單獨回想剛才所經曆的種種,“國王是一個明白人,相信佛祖突然發怒的原因不用老衲多說。請國王好自為之吧。”
“……天香長公主近日以來在國内大力推行異教的緣故,觸怒佛祖。”“臣等希望國王及時出手阻止異教的肆虐與蔓延,平息佛祖的怒火”
“臣認為,國王應當就此事與天香長公主詳細長談……臣認為隻有弄清楚天香長公主大力推行拜火教的真實想法,才便于國王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方法,既不得罪粟特人,又能鞏固佛家在樓蘭無可撼動的統治地位。”
“孩子。”陀阇迦尤其想起那日夜晚與黎帕那的秘密對談:“你怎麼活下來的?”當時他問這句話時聲音在發抖,他的内心是極度震撼,沒想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背後居然隐藏着如此慘痛的秘密。黎帕那!我的可憐的孩子!你有何過錯,還有我的百姓們,你們又有何過錯,讓匈奴人非要釀出這一樁如此慘絕人寰的慘劇?
“我也不知道。”黎帕那從頭至尾都很淡定連一顆眼淚也沒有掉下來:“當我的頭撞在石頭上的那一刻,我以為我會死……可我沒有。我拖着一個沒有靈魂的空軀殼像鬼一樣在荒郊野外遊蕩……直到遇見高僧。……”
“父王,你知道嗎。曾經,我特别特别地恨你!”“當你的臣民百姓在你的國土上被匈奴人殺戮時候,你在做些什麼?你正在寵幸一個匈奴的女人!你過着紙醉金迷的日子,對臣民百姓的苦難一無所知,你于心何忍。于心何忍啊!”
陀阇迦還想起斯忒妲臨終前用盡其全身氣力緊緊拉着自己的手不放,斷斷續續說話,留下最後遺言的情形:“有人要害我……”
“國王?”古裡甲眼見陀阇迦呆坐許久都不動彈,出于擔心便小聲提醒:“你怎麼了?”“噢。”陀阇迦回過神擡頭看着國相:“本王在想一些事。”頓了頓,接着說:“本王早前審問易德裡斯時,對天香長公主說話的語氣是不是重了一點?”“呵呵。”古裡甲笑道:“以老臣看來,并非。難道,國王認為自己說話的語氣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