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懷川停住步伐,低聲問他:“查清楚了?”
“是。”玉成回道:“少夫人的兩個妹妹确實被小侯爺帶回去了,就在良都侯府的後宅的叙蘭院中,屬下親眼看見。”
陸懷川握緊拳頭,一時不曾作聲。
遠處有蟲鳴聲傳來,更顯夏夜靜谧。甯安和玉成都低着頭等吩咐。
斑駁的樹影模糊了陸懷川的神色,片刻後他朝甯安招手,耳語幾句,又囑咐他:“即刻便去,多帶人手,我在外院書房等你回來複命。”
甯安神色一變,低頭恭敬應下。
*
良都侯府,叙蘭院。
夜涼如水,庭前玉蘭樹枝繁葉茂随風輕搖,暴雨沖刷了庭院内的血腥。
月亮爬上樹梢,清冷的月光和四斜球紋格楠木門内的燭光融為一體,落在門内的人身上。
郎君寬肩薄背,太極髻上随意簪着一支木質祥雲簪,靠在紫漆花梨木雕鶴搖椅上,手中捧着一本書翻看,甚是惬意。晚波青錦綢襕袍内裡襯着牙白中單,水雲暗紋随着椅子搖動明滅不定。端的是姿儀超拔,貴不可言。
石青推門而入。他生得高大健碩,一身墨色勁裝,帶進來一陣血腥氣。
趙元承自書中擡頭。
“都解決了。”石青手扶着腰間劍柄,實在想不明白:“您說陸懷川到底想做什麼?這戲自彈自唱的一出又一出,屬下實在看不明白。”
趙元承手裡的書翻了一頁,随意擡起一條長腿擱在腳凳上:“人在我府上出了事,你猜姜扶笙會記恨誰?”
他的這個表哥,可遠不是表面看起來那樣良善無害。
石青愣了一下道:“他是想讓主子和姜姑娘反目成仇?”
雖然姜扶笙已經嫁作人婦,他還是習慣稱呼姜扶笙為“姜姑娘”。
趙元承擡起頭輕晃搖椅:“以牙還牙如何?”
“您要讓姜姑娘和陸懷川反目啊?”石青愣了愣:“怕是不易。”
聽聞姜姑娘和陸懷川相敬如賓,在上京傳為佳話呢。
趙元承垂眸笑了笑。
石青撓撓頭道:“這樣的話陸懷川豈不是還會卷土重來?”
趙元承不知想起了什麼,怔了片刻後輕笑一聲:“來便是了。”
“就是,咱們還怕他不成?”石青很是贊同,又詢問:“那兩個姑娘還繼續留在隔壁?”
趙元承合上書冊,修長的手指捏着一個白玉細口瓶遞過去:“毒殺。”
“毒殺?”石青睜大眼睛看他:“那您還讓我放消息出去,姜姑娘明日尋來……”
姜姑娘明日尋來這裡隻能看見兩個妹妹的屍體,太殘忍了吧。還有,既然要殺了,方才幹嘛護?難道就為了給陸懷川一個下馬威?
這又救又殺的,他已然徹底懵了。
趙元承掀起薄薄的眼皮掃了他一眼。
石青趕忙住了嘴:“屬下這便去安排。”
*
夤夜,暴雨過後月朗星稀。
陸懷川推門,帶進一片潮濕之意。
屋裡陳設整潔雅緻。牆上挂着一幅單條牡丹圖。左手處是花梨木四方八仙桌并四張長凳子。正對面主位設圈椅與茶幾,右側擺着同是花梨木刻祥雲的軟榻。
卧室,千工拔步床床幔垂墜,長頸冰裂紋白瓷寬口瓶裡插着幾支新鮮的蓮花,亭亭玉立,清香撲鼻。
“扶笙。”他勾起床幔坐到床邊,拍拍姜扶笙。
“夫君,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姜扶笙聞聲驚醒,睡眼惺忪地看他。
原是想等陸懷川回來的,但身上實在疲累,不知不覺便睡着了。
陸懷川溫和淺笑:“衙門臨時有事。”
這聲“夫君”聽得他熨帖無比,瞬間掃去了他眸底藏着的陰霾。今夜甯安帶去的人,隻回來一半,他的損失不可謂不慘重。是他低估了,趙元承的實力比他所預料的要強悍許多。
姜扶笙遲疑了一下,将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陸懷川傍晚時提了半句趙元承,她猜兩個妹妹的事可能和趙元承有關。但她若是主動問起,陸懷川或許會多心,還是罷了。
從小到大,陸懷川待她都極好。成親之後更是事事都以她為重,在公婆面前也都向着她。做人自然該投桃報李。
他們夫妻也算恩愛有加,還是不要有誤會。
“不礙事。”陸懷川拍拍她的手,兩人在榻上坐定,他握住她綿軟的手眉宇間有幾分擔憂:“元承回來了。”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她的神色。
姜扶笙彎起眉眼笑了笑,卷翹的長睫垂下半遮住黝黑的眸子語調輕松:“我聽說了。他平安歸來便不算我造孽,我也好安心了。”
她神色并無絲毫異樣。趙元承于她而言已是過去。眼下她隻想救回家人,繼續過平靜的生活。
陸懷川端詳她神色,接着道:“三妹妹和四妹妹正在他那處。”
他蜷起手指。她神色太平常了,平常到像是裝的,或許就是裝的。
姜扶笙聞言蓦然擡眼,詫異之餘又有些緊張。當初她背棄了趙元承,趙元承一去三年杳無音訊。此番回來才不過幾日,便贖走她的兩個妹妹,到底意欲何為?
“他想是記恨咱們,才拿兩個妹妹做筏子。”陸懷川摩挲着她如玉的手指,同她分析。
姜扶笙微微蹙眉,很難不贊同陸懷川的話。眼前浮現出少年郎臨走時帶着怒意的眼。除了記恨她,她想不出趙元承贖走她兩個妹妹的其他理由。
“還好她們在元承那裡。元承秉性善良,不會真的傷害她們的。”陸懷川柔聲寬慰她:“當初是事情,不怪元承心裡有氣。明日他府上設宴,我們早些去好生與他賠個罪。想來他也不至于太過為難我們的。”
“我也去?”
姜扶笙訝異。
陸懷川是和她說過不介意她和趙元承從前的那些事。但天底下哪有兒郎會不介意?她并未将這話放在心上,左不過是哄她罷了。不想陸懷川會主動提起帶她去見趙元承。他真的有處處為她着想。
“自然,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他低頭在她額頭上親了親,寵溺道:“别胡思亂想。”
姜扶笙順勢偎依在他懷中,腦袋輕輕蹭了蹭:“夫君,謝謝你……”
陸懷川待她的好她都記着,以後慢慢還。
“我是你夫君,為你做什麼都是應該的,何須言謝?”陸懷川捧起她的臉。
燭火之下,她望着他。濕漉漉的烏眸盼睐生輝,肌膚似乎透着淡淡的光暈,着實惹人憐愛。
喜鵲登枝的銅盆盛着剔透的冰,恍如小山重疊在拔步床前,融化滴落間發出隐秘的聲響。
好一會兒,一切歸于平靜。
姜扶笙側身背對着陸懷川,阖上眸子腦中空空。
身上明明疲乏,卻不知為何無法入睡。過了許久,她才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夢裡陽春三月,宣和園莺飛草長。
舒朗清絕的少年郎紅着臉将她禁锢在花團錦簇之中。那個生澀的吻柔軟得像春日新發的小草。
那棵小草在她心底生了根,在她刻意遺忘的間隙總是春風吹又生……
黑沉沉的夜,天際傳來悶雷之聲,暴雨将至。
一道閃電劃破黑暗,照亮了站在衣箱邊的陸懷川。地上衣衫被褥零落一地,他手中拿着半隻手串。
銀朱色碧玺珠子色澤秾豔質地純淨,是碧玺中極少見的顔色。更難得的是這幾顆珠子上,每一顆都雕着活靈活現的小動物。小兔子、小貓兒、小鳥、小魚不一而足,打磨光滑毫無瑕疵,足見雕刻之人用心的程度。
又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那兩指指節處的蒼白,他用了極大的力氣,似乎下一刻便要将手裡的珠子撚為齑粉。
珠子上的每一道刻痕,都出自趙元承之手。
姜扶笙自幼喜歡收集各種亮晶晶的小玩意兒。
趙元承為做這東西送給姜扶笙,特意去學了玉雕,親自選材親手雕刻,隻不過才來得及做了一半。三年前姜扶笙和趙元承最後一次見面時,趙元承将這個半成品手串扔進了姜家的蓮塘。
姜扶笙親自下水撈上來的。
她已然嫁給他為妻,為何還留着這半隻手串壓在箱底?誰道不是對故人念念不忘?
*
夏日天亮得早,卯時不到便出了太陽。
姜扶笙心中有事,早早便睜了眼。
聽到床幔外陸懷川正在甯安的伺候下穿戴,她喚了一聲:“夫君。”
“這麼早就醒了?”陸懷川将床幔挑開一道縫隙看她,目光在姜扶笙脖頸處淡淡的紅痕上定了定,語氣寵溺:“你再睡一會兒,我點卯回來帶你去良都侯府。”
他在刑部任主事之職,每日早起要去衙門點卯的。
“嗯。”姜扶笙應了。
陸懷川前腳出門去,珊瑚後腳便快步進了卧室,一臉焦急:“少夫人,奴婢有話要和您說。”
“什麼話?”姜扶笙半支着身子,墨緞般的長發鋪撒在鴛鴦繡的枕頭上,探頭看她。
珊瑚湊近了小聲禀報:“奴婢昨夜取了牛乳回來,半道遇見玉成和少爺說話。奴婢怕沖撞了便躲在一邊。聽見玉成說三姑娘和四姑娘在小侯爺府中。少爺吩咐甯安多帶些人去,像是要去搶人。這動起手來三姑娘和四姑娘會不會有危險……”
她以為少爺和少夫人說了此事。依着少夫人的性子,聽到三姑娘四姑娘的消息肯定早早起身了。可少爺都動身去衙門了,少夫人也沒有招呼她和翡翠進來伺候。她覺得不對才進來禀報的。
姜扶笙聞言坐直了身子,黛眉皺起:“你可聽清楚了?”
陸懷川那樣溫和的人,怎麼會想着和趙元承動手?況且,陸懷川方才還說等會兒回來帶她去良都侯府。珊瑚是不是聽錯了?
“奴婢聽得一清二楚,少夫人還信不過奴婢嗎?”珊瑚恨不得指天發誓:“奴婢還聽見玉成說三姑娘和四姑娘就在良都侯府的叙蘭院裡。”
姜扶笙一時做聲不得。陸懷川既然知道三妹四妹具體所在,為何不和她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