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席後,姜扶笙一直不安心。好在趙元承并未再有别的舉動,也不曾再望向她。
即便踏出了良都侯府大門,她想到脖頸處殷紅的痕迹。借口想在坊市逛逛,拉着陸懷川一起在成衣鋪買了兩身直領寝衣,可以完全遮蓋脖頸處的痕迹,她才算完全松了心神。
*
“少夫人,醒醒。”
翡翠輕聲喚姜扶笙。
“唔……”
姜扶笙自睡夢中驚醒,瞥見窗外已然天光大亮,恍得她睜不開眼睛。
經過昨日之事,她大半夜都輾轉難眠。加上前一夜也沒睡好,隻覺疲乏得很。
“今兒個月半,得早些去老太太那請安,晚了二夫人又要借機說您了。”
翡翠扶她坐起身來。
陸懷川的父親陸士平有一個嫡親的弟弟陸士安,兄弟二人同朝為官,也算兄友弟恭。隻是陸大夫人和陸二夫人兩妯娌性子都要強,平日免不得有龃龉。但老太太尚在,分家未免太不像話,因此便分東西院住着。
陸老太太年邁,平時愛清靜。隻在每個月初一、月半兩日才讓晚輩們去她那裡聚一聚。
姜扶笙若是去晚了,西院二夫人不免抓着這點漏洞說話。
她困倦得很,閉着眼睛坐在梳妝台前,任由兩個大婢女替她穿戴梳洗。她沒什麼胃口,也不曾用早飯,整理妥當之後便往松鶴院去了。
松鶴院坐落在陸府的東北角。
院内綠意盎然,幽靜寬敞,婢女們做事都輕手利腳的很有規矩,瞧見姜扶笙紛紛行禮。
姜扶笙颔首應過,擡步進了屋子。四斜挑球紋軒窗敞開着,黑金描山水屏風半遮。繞過屏風可見紫檀木的桌椅擺放整齊,紫金香爐青煙袅袅。
幾人正坐着與上首的陸老太太說話。其間笑聲不斷,聽起來很是融洽。
“祖母,婆母,叔母。”
姜扶笙上前一一與她們見禮。
“川哥媳婦來了,坐。”
陸老太太擡擡手。
她已年近古稀,頭發花白,額頭戴着五珠蜀錦的抹額,金棕色團福紋褙子,内裡襯着一件秋香色軟綢圓領中衣,面有溝壑氣色卻好,通身的大家老夫人風範。
西院兩個與姜扶笙同輩的媳婦都笑着和姜扶笙打招呼,其中一人懷裡抱着個才幾個月的孩童。
陸大夫人坐在下首,朝姜扶笙招手,笑容慈和:“扶笙,到娘這處來坐。”
姜扶笙依言走到她身側坐下,兩手放在膝蓋處很是乖巧。
她這婆母從前待她很好,時常會拉着她的手說“我也沒個女兒,一心隻拿你當女兒看待”。她從前也一直以為陸大夫人是真心疼她。
此番她娘家出事之後,陸大夫人生怕被連累,處處攔着陸懷川,不讓陸懷川過問她娘家的事。她才看清陸大夫人的嘴臉。陸大夫人不過是看她背後有娘家撐腰才待她好,如今要不是陸懷川不願意,她恐怕早就被陸大夫人掃地出門了。
此時,兩個小娃娃打鬧着跑進來。
“大郎,二郎,還不來見過你們伯母?”
陸二夫人見狀揚聲招呼,笑着瞥了陸大夫人一眼。
她想想便得意。她的兩個兒子都比陸懷川年紀小,卻已經給她添了三個孫子了。再看看陸懷川,到如今膝下還顆粒無收呢。
這麼些年,掌家之權一直落在長房手裡。她丈夫官職趕不上大伯哥,兩個兒子也不如陸懷川有出息。一家子就這麼被大房壓一頭。
好容易在子嗣上勝過大房,她自然可着心意地顯擺。
陸大夫人隻能暗暗生氣,面上還要笑着。
“伯母。”
大郎二郎齊齊朝着姜扶笙喊了一聲。
兩個孩子虎頭虎腦的很是可愛,姜扶笙看着也是喜歡。但明白婆母定然不喜,是以隻是微笑着點了點頭。
即便如此,陸大夫人看着她心裡頭還是生出氣惱來。這麼多年她哪一樣不壓鄒氏一頭?如今倒輪到鄒氏在她面前耀武揚威了,還不都是姜扶笙肚子不争氣?
屋子裡一靜,氣氛有些尴尬。
“嗚啊……”
那最小奶娃娃在五少夫人懷中舞着小手,發出無意識的音節打破了沉默。
“你可是想要伯母抱抱?”五少夫人眼見扶笙不容易,将孩子遞到她跟前打破了尴尬。
“真可愛。”
姜扶笙瞧那孩子粉粉嫩嫩,一雙眼睛烏溜溜的煞是可愛,起身下意識接了過來。
哪知這麼大點的孩子竟然開始認生了,一落到她懷中便咧嘴哭起來。
她沒有帶孩子的經驗,手足無措地将孩子遞了回去。
那陸二夫人便借機開口:“你把孩子給她做什麼?她又沒生養過,哪裡會抱孩子……”
姜扶笙抿抿唇垂下眸子不甚在意,沒有孩子并不是她之過。眼下她一心隻在家人身上,更無心想這些事。
陸大夫人與她正相反,十分在意子嗣一事。不過為了維持大家夫人的體面,她并未和陸二夫人計較。
如此,一衆人面和心不和地又坐了片刻才都散了。
陸老太太單留了陸大夫人下來說話。
“你生了三個孩子隻餘下川哥兒這麼一根獨苗。也不怪你弟妹說話膈應你。川哥兒他身子骨一向不好,姜氏又三年無所出,不能再讓她繼續耽擱川哥兒的子嗣了。”
陸大夫人愁眉苦臉道:“母親,兒媳也不想耽擱。隻是您也知道,懷川連納妾都不肯,更别說是和離了。”
若是兒子點頭,她有的是法子。可兒子一心都在姜扶笙身上,實在叫她為難。
陸老太太不慌不忙道:“他不肯和離你不能從姜氏身上入手?這點事情都處置不好,又如何掌管這偌大的府邸?”
陸大夫人心裡一跳,低下頭:“兒媳會想法子的。”
出了松鶴院,她步伐慢了下來。
花嬷嬷上前小聲道:“夫人,老太太這是拿掌家之權威脅您處置此事?”
陸大夫人沉吟了片刻:“便是老太太不催,此事也要辦。總不能由她就這麼生不出孩子還占着正妻之位。如今為難的是怎麼着手好些,不能叫懷川察覺。”
“如今正是要收麥子的時候,不如讓二少夫人去莊子上查點收成?”
花嬷嬷給她出主意,眼神耐人尋味。
這麼熱的天,即便是那些做慣了粗活的佃戶,也有熱得中暑的,莊子上哪年夏天不死幾個人?姜扶笙在陸府養尊處優慣了,細皮嫩肉的哪裡受得住那樣的暑氣?倒時隻怕很快就會病倒。
陸大夫人遲疑着沒有說話。
“大夫人,您可不能心軟。”花嬷嬷勸道:“二少爺重情意,不可能放手讓她走。您想想,姜家如今是什麼情形?她怎麼也不會主動離開的,您隻能走這條路。”
陸大夫人聞言終于下了決心:“嗯,你去給她傳個話,希望她能知難而退吧。”
她也不想如此對待姜扶笙,是姜扶笙自己不識趣。姜家敗落了還不知道讓位,又生不出孩子,她隻能下狠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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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荷院。
屋中擺了兩個冰盆,卻仍暑氣難消。
姜扶笙脫去了外頭罩着的褙子,隻穿着松花綠寶葫蘆紋紗衣,底下魚肚白細綢褶裙,清爽又不失貴重。她捧着鬥采蓮花瓷盞抿了一口紫蘇飲點點頭:“有勞花嬷嬷去和婆母說,我會依着她吩咐去莊子上的。”
“大夫人也是想着慢慢将手中事務交給少夫人處置,才會有此安排。”花嬷嬷笑着解釋。
“替我多謝婆母器重。”
姜扶笙含笑看着翡翠送花嬷嬷出門去了。
“少夫人。”珊瑚早氣不過了:“這數伏的天能熱死人,大夫人派您到莊子上去查點收成安的是什麼心?”
“還能安什麼心?”姜扶笙放下茶盞:“不過是在二叔母那裡吃了癟,拿我撒氣罷了。”
翡翠也進來了,聞言面上生了愁緒:“撒氣也不能這種天讓您去莊子上,哪年外頭沒有中暑氣丢了性命的人?這樣安排豈不是想要您的命?”
姜扶笙沉吟了片刻問:“福伯幾人都還好吧?”
爹為官多年,積攢了幾個靠心之人,平日也有所準備。家中出事之後,爹娘流放,那些人自然也都交給了她。隻不過眼下風頭未過,不适宜他們出來活動罷了。
“老爺早有安排,他們幾人如今都住在福伯名下的宅子裡。”翡翠回道:“老爺的事情還沒查出線索。少夫人是想讓福伯他們去幫忙查點收成嗎?”
姜扶笙搖搖頭,思索片刻道:“讓他們查父親的事情時,暗中幫我打聽一下大夫人年輕時的事,記得叫他們小心些,遇事先保全好自己。”
陸大夫人的往事她曾聽過一耳朵,并未上心。但現在陸大夫人這樣磋磨她,想将她逼走,她就不得不防了。
看在陸懷川的面上,她并不想和陸大夫人計較。但陸大夫人做得太過了,她也并不想過度忍耐。總要拿些把柄在手上才好安心。
“是。”
翡翠點頭應下。眼見少夫人心思沉靜下來,恢複了往日的從容,她心下稍安。
“扶笙,快随我走。”
主仆三人正說話間,陸懷川步履匆匆地進了屋子。他眉宇間皆是焦灼,身上月白色的襕衫前心汗透了。他上前便拉起姜扶笙。
姜扶笙伸手由着翡翠給她罩上褙子,随着他往外走:“夫君,出什麼事了?”
陸懷川鮮少會這樣焦急,能讓他露出這樣的神情,事情一定很急迫。是不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她不敢胡思亂想。
陸懷川頓住步伐看她,一臉不忍:“你心中要有準備。”
“什麼?”姜扶笙額頭上沁出汗珠。
“甯安方才禀報說,看到了三妹四妹……”陸懷川面露沉痛之色:“已經被元承毒殺了。”
此言猶如晴天霹靂,姜扶笙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這話是真是假?趙元承他有那麼狠的心?
想想昨日他的神态,又覺得他能做出這種事。可一切都是她一個人的錯,他為什麼要牽連三妹四妹?
“你先别急。元承不是那樣心狠手辣的人,或許是甯安看錯了。”陸懷川扶着她:“我先帶你去良都侯府看一下。”
甯安已然仔細探過,不會出錯的。兩個妹妹丢了性命,姜扶笙必然會記恨上趙元承,此番他盡可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