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2月初春,首爾。
冰冷的消毒水氣味,如同實質般沉澱在首爾邊緣這間仁愛養老院慘白瓷磚的走廊裡。腳步聲在寂靜中回蕩,顯得空曠而急促。
李誘墨奔跑着,手中緊攥着兩樣東西——她剛剛參加完畢業典禮拿到的高中畢業證書和那份去年12月收到的、帶着墨香的首爾大學錄取通知書。紙張的邊緣在她手心留下細微的印痕,仿佛是她人生軌迹最後的錨點。
高中畢業證,這是她用汗水和堅韌鑄成的第一塊跳闆。她在1995年拼盡全力考取的首爾外國語高中,是韓國金字塔尖的教育殿堂之一。即便在洪川時,英語隻是書本上的符号,她硬是靠着一股永不低頭的狠勁和無數個焚膏繼晷的夜晚,啃下了這塊硬骨頭,最終以傲人的成績和罕見的全額獎學金踏入了那所令無數人仰望的學校大門。在“外高”,她像一塊貪婪的海綿,不僅吸收着頂尖的語言訓練,這讓她法語、英語流利。更在精英同齡人無形的競争中淬煉着心智和視野。那段日子,是為夢想燃燒的歲月。而今年2月她以全校前1%的成績提前一年畢業。
而在1996年11月高考的那場戰役,她再次證明了自己。
首爾大學——一個金光閃閃的名字,象征着韓國學術與未來的頂點。當她收到通知書的那一刻,洪川的雲都明亮了許多。那是她用知識奮力鑿開命運壁壘的鐵證,是她脫離泥沼、奔向光明的通行證。她本該在今年3月的春天,穿着幹淨整潔的衣服,自信地走在梨花飄落的大學路上。
然而,“本該”是這個世界上最殘酷的詞。
那個支撐着全家、用一雙布滿老繭卻無比靈巧的手精心裁剪西裝的男人,她的父親李昌吉,沒能熬過去年那個砭人肌骨的冬天。惡性腫瘤如同最貪婪的魔鬼,将原本頂天立地的父親啃噬成病床上形銷骨立的骨架。那個小小的西服定制店鋪,是 他們一家生計的火種,最終也熄滅了——為了湊那永遠也填不滿的巨額醫藥費,店鋪被徹底抵押。
幸運的是,父親彌留之際,看到了誘墨的首爾大學錄取通知書。那一刻,他渾濁的眼底忽然泛起微光,像是生命最後時刻的回光返照。然而這封承載着榮耀的通知書終究不是續命的良藥,他最終還是永遠閉上了雙眼。所幸的是,在他離開前,已親眼見證女兒叩開韓國頂尖學府的大門——這份慰藉或許能讓他帶着無憾的心境,安然走向生命的終點。
葬禮蒼白簡陋得如同潦草寫下的省略号。而母親張順愛,那個曾經溫柔堅韌的女人,在目睹丈夫被病痛抽幹、店鋪被剝奪的雙重打擊下,仿佛靈魂也被抽走了一部分。眼神時常空洞,口中呓語着旁人聽不懂的言語,甚至連面前的女兒也時而陌生。
殘酷的現實如同冰冷的巨錘,狠狠砸碎了誘墨的大學夢。店鋪抵押來的那最後一筆錢,是家裡僅存的微光,那是她為自己積攢的學費和生活費——通往首爾大學的細索,也是她為自己在洪川之外準備的、最卑微的生路。而現在,這條生路必須用來鋪就另一條更急迫的路:安置母親。
她像一個冷靜的會計師,麻木地計算着每一分錢的去向。最終,這維系她夢想的生路餘款,在支付了養老院那令人咋舌的保證金和首月費用後,所剩無幾。她用最後的力氣,強忍着心中翻湧的酸澀和鈍痛,如同處理一件必須解決的沉重事務,将失魂落魄的母親安頓進了仁愛養老院這間散發着消毒水味的狹小格子間——302号房。
終于,她跑到了走廊盡頭。背靠着貼滿褪色宣傳畫、綠得有些發暗的牆壁,停了下來。急促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她穿着那身洗得發白、袖口都隐約泛起毛邊的舊牛仔服,指尖夾着半支燃盡的煙,微弱的紅光在昏暗光線裡明明滅滅,映着她疲憊卻輪廓分明的側臉。怎麼辦?
首爾大學的學費像一座沉重的大山,首爾高昂的生活費也如同無底洞。更要命的是,母親在養老院的每月費用…每一個數字都像是懸在頭頂的利劍,将她牢牢釘死在現實的泥沼裡。
“302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