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個月的時光,在無數頂級展覽開幕式、私密音樂會、學術閉門會議、跨國商務飛行中,金韓載的私人飛機上常有安娜的身影,成為他旅程中唯一被允許進行深度對談的同行者。
他曾向安娜提出海島度假,安娜以需要閉關寫作為由婉拒過三次後才同意一次。兩人共同參與的國際高峰論壇,安娜作為學者,金韓載作為企業代表,在平行論壇默契地回應着對方的論點。他們如同兩個精密咬合的齒輪,在各自的軌道上高速運行,卻在每次短暫交彙時激發出耀眼的火花。
在一次濟州島新羅酒店度假的晚餐後,金韓載的母親,一位極其低調但手腕高超的家族主母在私人茶室偶遇安娜。話題從歐洲的天氣自然過渡到首爾的房價,再看似不經意地提到:“我們韓載啊,從小就是個很獨立的性子。現在集團擔子重,能有個人在他身邊,理解他、照顧他,我們做長輩的,也就心安了。”言語溫和,但“照顧”二字如同柔軟的繩索,意在将安娜捆綁在傳統賢内助的位置上。
安娜端着骨瓷茶杯的手指紋絲不動,臉上是近乎神聖的平靜微笑:“伯母說得是。獨立強大如韓載先生這樣的人,真正的理解與共鳴往往更為珍稀。畢竟,心靈的同行者才能穿透更深沉的孤獨。”她不着痕迹地将照顧置換為更高階的理解與同行,暗示自己絕不會淪為生活助理。金夫人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和贊許。
金韓載曾試圖贊助安娜建立個人研究基金,這筆贊助金額巨大,并以基金會主席身份施加某種建議性影響。安娜斷然拒絕。她在第二天清晨發去一封措辭優美而堅定、充滿學術倫理論據的郵件:“…真正的思想獨立,其尊嚴與價值,正在于它不依附于任何組織或個人的資助網絡。我的‘道’,需要在純粹的自立土壤中生長。你的信任,已是最深的慷慨。”
這封信中巧妙引用了孔子“君子周而不比”與斯賓諾莎關于思想自由的論述。這封郵件在金韓載心中激起的波瀾遠超預期。他首次感受到這個女人在柔韌外表下那堅硬如钛合金的價值觀内核。他對秘書說:“安娜教授……她拒絕的不是金錢,而是一種對思想領空所有權的潛在分割。”他親自登門道歉,并在之後的項目合作中,給予她完全獨立的學術裁決權。
時光荏苒。
在一次GSG内部戰略會議後,安娜提出的技術賦權應警惕制造新的精神無産階級論點,直指三星某些激進的AI産品策略,引發了高層當場地激烈反彈
當晚,在金韓載俯瞰漢江的頂級公寓,他終于爆發了壓抑已久的、被冒犯的震怒,夾雜着對安娜不斷挑戰核心事務邊界的恐懼:“你以為你是誰?安娜!用你的那套知識分子的優越感去批判建立在鋼鐵、芯片和無數人血汗上的三星?!你以為你寫了一本暢銷書,就能指點萬億級商業體的每一個動作嗎?!”
安娜站在落地窗前,背影在窗外暴雨映襯下顯得異常渺小卻又不可思議地強大。她沒有立刻反駁。沉默像墨汁在昂貴的空間裡蔓延。半晌,她才轉身,眼中沒有絲毫恐懼,隻有一種冰冷的、近乎悲憫的清晰:
“Han,告訴我,當你決定收購那家改變你們材料科學命運的研究所,當你在GSG内部力排衆議推動對非洲教育的非功利性投資——是源自三星期望的利潤表,還是源自你在劍橋裡,讀完《理想國》後那該死的、無法泯滅的對某種理想秩序的直覺?”她的聲音穿透雨聲。
“我知道我站在哪裡!我站在那些可能被你們的技術洪流碾碎的靈魂,以及……站在一個希望自己深愛的男人,不僅僅是三星最優秀的繼承者,更是人類文明巨輪上不願放棄羅盤的船長的地方!三星家族不需要一個唯唯諾諾的女人,它需要的是一個能提醒它靈魂的重量、能擊穿财富傲慢的執劍人!而我的書,我的聲音,我存在的價值——恰恰就是那把可能被你折斷的劍,那把能切開你完美表象下可能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痛苦和孤絕的劍!你現在要折斷它嗎?”
“深愛”這個詞如此赤裸又鋒利地抛出來,直接刺穿了所有用事業争論粉飾的堡壘。
金韓載如遭雷擊。暴怒凝固在臉上,繼而溶解成一種深沉的、無法言喻的震動。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安娜的決心與恐懼——她不是挑釁,而是以一種近乎殉道的方式在捍衛她所相信的價值,并試圖成為……他的良心?
他看到她拒絕被定義、拒絕被物化背後那種近乎悲壯的尊嚴。他更在瞬間明白,她對三星運作模式的理解深度遠超他的想象,她的指手畫腳是建立在對帝國結構、對他本人精神世界痛苦精準解構的基礎之上!她所刺中的正是他作為個人(Kim Han Jae)與作為一個符号(三星家族成員)之間最隐秘、最痛苦的張力點!
他一步步走向她,暴雨如鞭抽打着玻璃幕牆,映襯着他眼中翻湧的滔天巨浪。他們隻隔着一步之遙。空氣如同凝固的冰與火。
“你說……你深愛這個被責任和未來不斷撕裂、連自己都快要看不清的男人?”金韓載的聲音低啞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着千鈞重量,“你把我當成你書裡那個渴望掙脫卻又無法真正獨立的女主角一樣研究?還是你把我當成了你下一個征服老錢的……樣本?”
這是最赤裸的指控,也是最危險的懸崖。
空氣緊繃到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