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的最後一夜,重返博茨瓦納。
躺在帳篷套房外懸挂于高架棧橋上的豪華星空吊床上,璀璨的南十字星與浩瀚銀河如同傾倒的鑽石海洋,将靜谧而原始的荒野溫柔籠罩。動物悠遠的叫聲在夜色中回蕩。完美的野奢之夢,即将結束。
安娜側過身,手肘支起頭,借着星輝凝視着身邊睜着眼睛、毫無睡意的丈夫。他的側臉在星光下輪廓分明,眼神卻像一個迷途的孩子。
“在想什麼?”她的聲音輕柔得像拂過草尖的風,“是舍不得這裡的風景,還是……被什麼困擾着?”
金韓載沒有立刻回答。銀河的微光落在他深褐色的眼瞳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一圈漣漪。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安娜以為他不會開口時,低沉的聲音才緩緩流淌出來,帶着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哽咽的沙啞與困惑:“安娜……”他叫了她的名字,更像是喃喃自語,“你看到營地裡的一切了嗎?頂級的食物,定制化的服務,躺在這裡擡頭就能看到上帝灑落的銀河……這一切都那麼完美,那麼……人造的天堂。”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裡混合着草木清香和露水的涼意,他的聲音卻因壓抑的情緒而繃緊:“可是,車窗外那些孩子呢?那些連幹淨的水都喝不上,因為小病就可能死去的孩子?那些走幾公裡去背混着泥土的水、一輩子沒機會念書的女人們?那些……呆坐着,眼裡什麼都沒有的男人們?”
他的手臂突然擡起,指向無垠的天穹,動作帶着一種無力的憤怒:“你知道嗎,在三星……在我的辦公室裡,在我的電腦屏幕上,在我們規劃的藍圖裡,我覺得我們在改變世界!我們設計尖端的芯片讓人工智能更聰明,我們造更好的手機讓溝通無界,我們建更高的樓讓城市更光鮮,我們布局新能源讓未來更環保……我們仿佛無所不能!”
他的手頹然落下,聲音陡然低沉,充滿了自嘲和深切的痛苦:“可是安娜,這裡呢?世界的這一角呢?我所謂的‘改變世界’,好像隻是給那個本來就美好的世界錦上添花!對于這些在塵土裡掙紮、連基本的‘生存’都像是一種奢望的人……”
“我,或者說‘三星’,又改變了什麼?我感覺……我感覺我們像個巨大的、冰冷的機器,在屬于自己光鮮亮麗的軌道上轟鳴,卻把影子留在了更深的黑暗裡。我的存在,我的家族……有時甚至讓我覺得像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無能為力,甚至……虛僞。”
這段話,每一個字都像灼熱的石頭投入安娜心中冰冷的湖水。她感到了震動!不是因為他的痛苦,而是因為他痛苦的本質——一種近乎天真的、未受塵世污染的純粹道德感。
這個男人,這個手握三星核心權柄、在資本叢林裡成長起來的繼承人,内心深處竟然還蘊藏着如此聖徒般的悲憫與對公平近乎執拗的渴望!這和她分析過的所有商業巨子的冷酷内核截然不同。
在權力的核心,在财閥的頂尖位置,她竟真的找到了一個……情種?聖人?
豪門才能養出這樣純粹的靈魂嗎?
安娜忽然想笑,又覺得無比珍貴。
這無疑讓她看到了未來的希望——這樣一個人,才能真正利用三星的資源去做點什麼,而不隻是冷酷的擴張。他值得她奉陪到底。
她沒有表現出任何驚愕,也沒有用蒼白的安慰去敷衍。她的聲音在星光下清晰、冷靜,帶着她特有的邏輯力量:“韓載,”她直接點破他認知的盲點,“你錯了,三星和你,并非什麼都沒改變。”
金韓載猛地轉過頭,看向她,眼神困惑而灼熱。
“你所參與制造的芯片,讓遠程醫療診斷成為可能,讓偏遠地區的醫生能接收到萬裡之外的專家指導。”安娜的語速平緩,邏輯鍊嚴密,“三星的手機通信技術,讓非洲最閉塞角落的信息傳遞速度加快,讓村民們知道哪裡可以買到種子,哪裡的水源還沒幹涸。三星參與的全球基建項目,改善了無數地區的交通和能源供應,這是基礎中的基礎。”
她坐起身,星光勾勒出她清冷的輪廓:“科技的進步本身就是改變世界的路徑之一,盡管它有時漫長且冰冷,但它的影響是廣泛的、深遠的,最終會觸及你想觸及的地方,改變你看到的不公。隻是……它的步調可能跟不上你此刻靈魂的拷問速度。”
這番話像一道微光,刺破了金韓載眼前的濃重迷茫。他被巨大的無力感包裹時,安娜卻在他眼前清晰地描畫出了那些他忽略的、細微卻真實的連接點。
“所以,”安娜看着丈夫眼中漸漸燃起的思考光芒,緩緩抛出了那顆早已準備好的種子,也是她看到他那份悲憫時瞬間萌芽的計劃:“如果你覺得科技改變世界這條路太長、太繞,如果你渴望更直接地握住那雙改變生存、改變命運的手……那我們為什麼不換一條路走?”
安娜的聲音低沉下來,帶着絕對的誘惑力與确信:“為什麼不試試……直接從根源上,去改變那片我們真正熟悉、也真正有能力去重塑的土地?改變——韓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