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呢?拉哈布雷亞老師隻是口頭不說,心裡一定還是很愛你的。”我絞盡腦汁想安慰他的話,“之前你跑開,老師可是二話不說就讓我來找你呢。”
“騙人。”他突然用很執著的眼神看我,“我知道是老師關心我才找來的,那個男人才不會那樣做呢,我知道的。他已經很久都沒回過家了,甯願在學院教學生,也不願意回家面對我這個讓他不滿意的兒子。”
這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畢竟拉哈布雷亞老師不回家這件事是事實,而且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萬魔殿之行中我還很驚訝老師竟然有妻子,看起來感情還不錯。而且我本人就是老師不願意回家面對兒子、卻願意花大把時間教導的弟子。
按埃裡克的說法,估計我在實驗室和拉哈布雷亞老師相處的時間都比這些年他和父親相處的時間長。搞得我都有點心虛自己似乎搶了埃裡克的父愛。不過埃裡克本人卻沒有一點遷怒我的意思,隻是完全把矛頭對準了他眼中不負責任的父親。
不過,我能察覺到埃裡克對父親的恨下掩藏得深深的是他的愛。不管看上去他這樣讨厭和抗拒他的父親,在他的内心深處他還是仰慕他的,不然他也不會選擇拉哈布雷亞院。可他越是仰慕他的父親,越是渴望父親的認可,面對的卻是父親的冷漠和血淋淋的現實——他無論多麼努力也難以擺脫的平庸。
以我的一孔之見,拉哈布雷亞老師不像是因為孩子平庸就對孩子實施冷暴力的那種人,但埃裡克從小面對的冷遇也是現實,我也找不出什麼為老師解釋的借口,也難怪他把自己的平庸和父親的冷待挂鈎,然後更加自卑和痛苦。
了解到這一點後,我悲哀地發現我也難以解決埃裡克特翁尼亞斯面臨的困境,他缺少的是努力難以彌補的天賦,這是我給不了他的。他的平庸從來都不是錯,隻是不幸的是他的父親恰好是拉哈布雷亞老師——那個即使在由古代人中最為博學、最有智慧的幾位組成的十四人委員會中,也是最受尊敬的議長的拉哈布雷亞席。父親在他生命裡是難以逾越的高山,父親的成就他望塵莫及,父親的身影也總是那麼遙不可及。
那麼,母親呢?比起父親,孩子總是依戀母親多。我努力回想着在那次萬魔殿之行中有過一面之緣的那位雅典娜師母的形象,沒記錯的話,是一位總是溫和地笑着的棕發女性,而且是非常有事業心的女強人,後來我也翻過雅典娜師母在萬魔殿就職前發表的幾篇研究,從中也可以窺見幾分師母的才華。總之,那是一位在任何方面都足以與拉哈布雷亞老師相配的優秀女性。那麼,有着同樣優秀的母親,埃裡克承受的壓力就不止來自父親一方了。在埃裡克眼中,母親扮演着什麼角色呢?
帶着疑惑又兼有轉移話題的意思,我問:“那麼你的母親,我是說雅典娜師母對你怎麼樣呢?”
談起母親,埃裡克的語氣明顯溫柔下來,在他斷斷續續的描述中,我漸漸勾勒出一個完美但是總是沒有空陪他的母親形象。從他的叙述中,我得知他唯一出色的鐐铐魔法也是母親教他的。
說實在的,雅典娜師母給我的印象也不錯,但埃裡克特翁尼亞斯口中的那個母親形象也太完美了吧。而且聽埃裡克的叙述,雅典娜師母也缺席了埃裡克很大一部分人生,甚至由于雅典娜師母遠在萬魔殿任職,她陪伴過埃裡克的時間算起來不比拉哈布雷亞老師多多少,母子真正相處的時間全集中在埃裡克的童年(這點是我從埃裡克談起母親時講的全是童年回憶判斷出來的)。也就是說埃裡克雖然父母雙全,長期以來卻像個留守兒童般生活,但這種狀況下的埃裡克卻對同樣失職的父親母親态度截然不同。我是越聽越不對勁,但又實在找不出不對勁的地方,隻能當做兒子的對母親有厚厚的濾鏡。
像是憋着心裡很久了不吐不快一般,埃裡克對我傾述了很多,一邊講一邊流眼淚。我知道他隻是想有一個傾訴的對象,而且這些家事也不是我能評判的,隻是輕輕從背後環着他的肩,讓他能靠在我的懷裡哭一會。
等他默默流淚發洩完平日積郁在胸中的情緒,再擡起頭來除了眼眶有點發紅,已經能像往日一樣露出内斂的笑容了。這時候他才發現這麼長時間他一直靠在我的懷裡,臉頰忍不住地泛紅,同時又不好意思地擡起眼睛打量我的神色。
他像犯了什麼錯似的吞吞吐吐向我道歉:“對不起……我知道老師很尊敬那個人,卻讓老師聽我講了這麼久那個人的壞話。”
真是個好孩子啊埃裡克。作為拉哈布雷亞老師的弟子,我聽到老師的家庭矛盾确實很尴尬,但這無論如何都不能算是埃裡克的錯。他還擔心我責怪他,這孩子真是太讓人心疼了。
“當然不會怪你了。拉哈布雷亞是我的老師,你也是我的學生啊。我當然尊敬老師,可我絕不會為我的老師做的錯事委屈我的學生。”我忙給這個滿臉寫着忐忑的紅發青年一顆定心丸,“如果下次還是感覺很難過,不要總是憋在心裡,老師這裡是永遠歡迎埃裡克的。覺得向老師傾述不好意思的話,也可以把我當成你的朋友哦,反正我們年紀差的也不多,我也不算你們正經的老師。下次試着喊我‘塞勒涅’怎麼樣?”
*
做了一晚上免費的心裡輔導員後,埃裡克特翁尼亞斯明顯和我更親近了。拉哈布雷亞老師對此默然無言,他是個好老師,卻似乎确實不知道該怎麼當一位好父親,隻能默默放任我和埃裡克接觸。
讓我這個外人協調這對父子糟糕的關系也太難了,尤其在做兒子的抗拒父親、做父親的也一點沒有尋求改變的意思的情況下,我能做的也隻有居中斡旋讓這對父子僵持的關系稍微緩和一點。
說實在的,如果拉哈布雷亞不是我的老師,埃裡克特翁尼亞斯不是我的學生,我才懶得管這種家庭矛盾呢。
*
這一天,埃裡克特翁尼亞斯在下課後猶猶豫豫找上我,他告訴我,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師母雅典娜暫時從萬魔殿回到了亞馬烏羅提,想邀請我去家裡做客。
出于對雅典娜師母的尊敬,我同意了這個意外的邀請。畢竟出于老師的責任心,我也很想知道埃裡克特翁尼亞斯到底是在怎樣的家庭氛圍中成長的。
就當成一次家訪吧,我樂觀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