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衆人走後,沈周面上急色,向妹妹問道:“沈婉清,你勿要騙我,你和我實話說到底是誰害的你?”
直愣愣的問話有着不由分說的霸道,沈婉清知道大哥是心疼自己,想給自己出氣。
可這事她不想追究,也不能追究。終究還是抿着唇,沉默的搖了搖頭。
見她避而不答,沈周意識到妹妹是有意護着始作俑者,心中有了猜測。
“好,你不說,我也不追根到底。我隻問你,我見你前些日子心情寂寥,才吩咐趙管家辦了這詩會,隻向和你交好的府邸小姐遞了請帖,今日為何盧嬌會在?是誰遞去了帖子?她不是一向和你們互生龃龉。”
沈婉清澀聲道:“大哥,總歸是在沈府上出了事,要是傷了别人更是不好交代,你就别問了。”
沈周不肯,再次追問道:“我再問你,我知你素不喜情愛戲文,還特意叮囑了三和團要避開纏綿話本,可你卻偏偏臨時加了《牡丹亭》的劇目。”
沈周蹲下來,月白色的衣袍沾了灰燼也渾然不覺,仍舊像幼時一樣,平視着看向妹妹,幽深的眼眸中,滿是疼惜,“小妹,大哥越來越看不懂你了,你做這些違心的事到底是為何?難道這天底下還有你需要奉承迎合的人嗎?沈府這兩個字還不夠成為你的底氣嗎?”
這話如同清冷冷的冰淩,直鑽沈婉清的眼底。
她何嘗不知道曲意逢迎的笑很假,就連剛剛讓懷德出口給盧欣内定詩魁的手法也很醜陋。她攥着圈椅的手握得更緊,眼角泛起了酸。
“所以,到底是因為什麼?”
良久,沈婉清才低啞道:“大哥,你也知不用多久,京師就要變天了。别忘了,繼承大統的那位身邊有個宦臣大伴,他雖閹人可兒孫滿堂,他最大的兒子如今就在南直隸地界上盤着。”
“你是說……南京備守楊昆?”
“是,盧嬌的父親巴結上楊昆才升任的應天府尹,父親雖是六部之一,可仍舊要被他南京備守的職司壓一頭。”
沈周知道妹妹是心慧如鏡的性子,朝中之事偶有與她說說,當初都是随風耳語,卻不成想她都記在了心裡,又思慮如此之甚。
沈周握着沈婉清的雙臂,凜聲道:“這與你有何幹系,這是父親該操心的事,你不用管。”
沈婉清哀婉地歎了一起,蛾眉蹙起,無奈道:“内闱連着外堂,何來是大哥一句“不用管”便能撇清的事。今日我若冷落了盧欣,惹她不滿,讓素來嬌寵她的府尹以為是故意偏頗了他們府上,他日府尹便能找上楊昆編排了由頭來刁難父親。”
“小妹,我知你心憂家中,隻是這些事有父親撐着。外面的風雨再大,父親和我也不想要你來低頭守着。”沈周拍着妹妹的肩,勸說着。
沈婉清反手握住沈周的手,肯切道:“大哥,你何來不知道父親的性子,他要是能圓滑謀身,也不至于被貶谪來金陵了。若父親執意中立,手袖清風,倘若真到了動蕩那日,沈府怕是要一朝落草,再難回頭了。”
這話說得沈周也有些悸動,朝堂之事,波及甚廣。父親早年行事多剛直不阿,受京師被排擠,後貶居金陵。在金陵多年,因着遠離朝堂紛争,父親雖不再激進,可仍舊是個守正不撓的性子。
隻多年過去,原本清澈的金陵,如今也是愈加渾濁了。
看來真的是要重新謀劃了,朝中勢力錯雜,除了閹黨,還有内閣首輔王啄身後的齊黨,燕王郦王代表的藩王勢力。目前看來,自己這個顧表哥身後,從東林黨延伸而來的複黨,在江南一帶或有着蟄伏而出,破土重來的隐勢。
父親不想摻和現有勢力的鬥争,或許自己可以埋下伏筆,防患未然。沈周心裡有了定奪。
他默了半晌,還是許了小妹的意思。
手指剜了一下沈婉清的臉龐,“好吧,我不管你了。趙管家去找了郎中過來,讓郎中好好給你瞧瞧,這臉上千萬别留疤,我們沈家可不許出個醜丫頭。”
沈婉清笑顔,拍着大哥的肩膀,“好,妹妹知道了。就勞煩哥哥替我去戲台那邊照應一會。”
待沈周走後,沈婉清強撐的笑又散了去。
她揉了揉自己的臉,大哥好像永遠把自己當個小孩子看,可她終歸長大了。
*
靜默聽完的懷德,隻覺得周身泛寒,她本以為沈府家的大小姐可以衣食無憂,不用看人臉色。
可天外有天,人外亦有人。剛才那般,懷德看見了沈婉清微微低垂的脖頸,還有那塌下的腰身。
原來這當官的事情也如此複雜,幸好與她無關。懷德微微擡首,正對上沈婉清的目光。
她周身一凜,趕緊回道:“小姐,我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也沒有看到。”
沈婉清卻是被懷德一臉堅定的表情逗笑了。
“我是問你,胳膊還好嗎?”
懷德這才後知後覺的将心思放回了自己身上,感官回籠,右臂在袖口蕩着,毫無知覺,怕是出了問題。
可畢竟再疼的杖責也受過了,懷德不想矯情,勉強擠了笑,“應該還行。”
“别逞強,我等下讓郎中一并來給你診治。放心,如果治不好,我來管着你。”
懷德搖搖頭。
“怎麼,是信不過郎中?還是信不過我的承諾?”
“都不是,小姐,那還是多給我些銀子吧。”懷德誠實道。
“銀子?”
“是,我就算真的殘廢了,有了銀子下半輩子也吃喝不愁了。”
“呵,你這姑娘——”沈婉清笑了出來,不由想到高架倒塌的瞬間,她都絕望的閉了眼,可忽然肩頭之上一個溫熱的身軀環抱住了她。
“現在知道怕了,那為何剛才還沖過來救我?”
懷德摸了摸頭,靜默了一會。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她們都是如此的無力。懷德曾沒有辦法阻擋落在自己身上的三十杖責。沈婉清也沒有辦法靠自己躲開即将傾覆的高架。
可今日,她想替沈婉清擋一擋,隻出于本心。
可能習慣了懷德的少言少語,沈婉清兀自下了承諾,“你救我一命,這恩情我記下了。”
繞着花廳的風雨連廊上傳來腳步匆匆,引路的趙管家帶着一位背着藥匣子的郎中疾步而來。郎中先是給金貴的沈婉清好一通診脈,望聞問切,生怕漏下什麼。
看了半晌,在沈婉清堅定的表示真的沒有大礙後,郎中才定了診。
“隻是些皮外傷,我等會去開些治療的膏藥,小姐每日擦服即可。十日後傷好了也不會留疤痕,隻這三日傷口切勿沾水。”
郎中還要再說些什麼,沈婉清打斷道:“大夫,你給她看一看,她替我受了傷,被砸了。”
又朝着懷德點頭,“懷德,你過來。”
郎中瞥了一眼懷德,透過懷德青灰的小襖,上手摸着懷德連着肩頭的胳膊,面色沉重。
懷德心裡一沉。
“不會真有什麼大問題吧,”沈婉清也是跟着憂心,“能治嗎?”
這下郎中倒是回答得幹脆,“倒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這姑娘的手臂斷了,需要重新接骨。”
懷德還不以為然,“那就行,我不怕痛。”
“那姑娘可要受住了。”
懷德大義淩然的咬着牙,直到幽靜的花廳裡傳出一陣凄厲的慘叫聲。
“啊啊啊,好痛!”
看着打了綁帶,右胳膊連着肩膀捆成粽子似的懷德,沈婉清打着折扇偷笑,“看你還嘴硬嗎。”
懷德呲着牙,猛然點點頭,複又搖搖頭。
她要收回剛才的大言不慚,接骨還是要更痛一些的。
這時蕉月回來,帶了消息,說是戲台那邊的勳貴小姐們都急着問沈姐姐如何了,要過來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