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十八年五月,大程國北境綏甯城。季鷹軍守城大捷,耗時近一年的綏遠安定戰争終于要結束了。
盛滿糧草的辘車緩緩停在主帥姜長鷹身前,衛将抽刀劃開軍糧麻袋,摻雜着發黴和變質的藜麥和粟米肉眼可見。
周遭将士鐵青的臉上寫着憤懑,姜長鷹靜靜盯着嘩嘩流出的糧,淡淡說了句:“能吃。”然後甩開戰袍大步流星走向營地中心的軍帳。
餘下圍觀的幾人面面相觑,其中一名衛将牙關一緊,追了上去。
“主帥,先前戰事吃緊,軍務繁雜,所以軍糧的事情我們沒有說,悉數三年來,這種情況屢屢發生,我們必須要查清楚,該追責的追責。将士們以身赴死,卻連口糧都克扣,甚至給黴變之物,必須要給二十一萬季鷹軍一個說法啊。”
姜長鷹腳步不停,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主帥,往日隻要涉及将士,您行事都很果決,而如今猶豫,是不是擔心這件事會牽連那位督糧官兼監軍,喬大人?”
“先前糧食短缺加變質,但他任命督糧官期間,短缺之事沒再發生,我倒是覺得,此事定與喬大人無關,說不定,我們還承了人家的情呢。”
衛将深感無奈:“我知道您拿喬大人當知己,但是看他押運來的糧,真叫人難以信服。而且這不是第一次了,往日且不提,就拿這次來說,這是今年第二次下撥的軍糧,彼時正值北境情勢嚴峻。綏甯城外賴食國和胡蟾國集結,前線局勢危急。我們後方的戎平城北側,高浪國賊軍一旦翻過暮寒山脈,綏甯城就會被前後夾擊,後果不堪設想。”
軍帳外,姜長鷹轉過身,看着衛将平靜道:“正因如此,喬大人才自請留在戎平城,替我解決後顧之憂。”
衛将剛從戰場上下來,還是一身血性,他忍不住冷哼一聲,“比起綏甯,肯定是戎平安全,何況戎平到底怎麼守住的,死傷多少暫且不知,但是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主帥此舉十分草率,夫人還在戎平城,萬一戎平陷入危局,您就不怕那喬大人以此相要挾,讓您棄車保帥,棄綏甯保戎平嗎。”
“都是大程國的疆土,他不會的,而且就是因為将親人托付給他,我才能安心在綏甯奮戰。”說完,姜長鷹掀簾進了軍帳。
衛将啞然,咽了口口水。
另一名衛将匆匆趕來,健步走進軍帳,“主帥,戎平來信,說五日前夫人誕下一公子。”
姜長鷹剛要坐下又霍然起身,拿到信,迅速看了。喜色從姜長鷹臉上褪去,他凝眉不語,隻說了句回戎平便去尋馬。
戎平雖然轉危為安,但早已是血流漂杵。
妻子宴深在難産中險象環生。府中人說生産之日恰逢城中戰火四起,本來指望喬監軍送來産婆,前去接應的府兵沒有等到産婆,反而被告知綏甯情勢危急,唯有浴血死守戎平才能為季鷹軍解決後顧之憂,夫人一聽到遂甯有危,氣急昏厥,差點喪命。
“喬監軍呢?”
“……”
守城将士面色凝重,無人作答。半晌才有個聲音弱弱道:“回,回永益皇城了。”
姜長鷹的衛将奇道:“他就這麼走了?自己一個人?是接到什麼命令了嗎?”
守城士兵也不知道狀況,隻能如實說自己看到的。“喬監軍隻令将士們繼續堅守,便帶着自己的護衛和巫馬族赤影女走了。”
天元十八年八月,戰功赫赫的季鷹軍沒有等來朝廷榮賞。姜長鷹反而接到一紙調令,令其攜軍三萬,前往江南平水患赈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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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載如逸景,乾澤九年,喬府。
喬廣陵在晨光中又看到了自己的妻子。
巫馬儒騎在馬上,利落而曼妙的身姿裹在一身勁裝裡,格外的挺拔有緻。巫馬儒一手勒住缰繩,一手執着長槍,奔跑在暮寒山脈下的曠野。長槍淩空劃出風聲,巫馬儒甩出繩套,套住了野馬群為首的悍馬,緊接着躍身馬背,帶着馬群絕塵而去。
“阿儒!”
漫天塵土裡,喬廣陵揮袖扇了扇,試圖透過沙塵再次尋找妻子的身影。然而,迷障散後,站在眼前的卻是一名整裝待發的将士,雖然戴着兜鍪,看不見長相,但是看铠甲就知道他是季鷹軍。
厮殺聲于虛無處傳來,喬廣陵看向将士身後,乃是無際的焦土和殘骸,仿若經曆了一場龐大而久遠的戰争,留下一片狼藉無人修整。
喬廣陵對眼前的怪異景象置若罔聞,他問這位将士:“姜帥呢?”
“沒有姜帥。”
“什麼?你不是季鷹軍嗎?”遠處傳來馬蹄聲,喬廣陵沒有挪開眼睛,有點焦急的等待将士回答。
“沒有姜帥,也沒有季鷹軍,大程國再也沒有姜帥和季鷹軍了!”兜鍪裡的那雙目光刺痛了喬廣陵,那人接着說:“是你讓他們消失的。不是嗎?”喬廣陵腦袋傳來嗡鳴聲,他緊閉雙眼,想從嗡鳴聲中解脫。
方才的馬蹄聲漸近,在喬廣陵身邊停了下來。
喬廣陵恍恍惚惚,睜開眼,那名将士消失了,面前之人又變成騎在馬上英姿飒飒的巫馬儒。
巫馬儒沖他微笑,輕盈的翻身下馬,扯着缰繩走向喬廣陵。她的臉在喬廣陵的視野裡變得一清二楚,淩厲的眉弓下是一雙清澈的桃花眼,因為迎風奔襲,擒着點點淚光。高挺的鼻梁,玲珑的鼻尖在北方的秋寒裡微微泛紅。她還是那麼美,那麼年輕,不對,她在這世上,還未來得及老去。
“這些年,你甚少離我這樣近,這麼清晰。”喬廣陵内心激動,但是他面上不敢表露,眼前的人就像圈在泡沫裡,一碰就會破散而去。
“茂哲!”巫馬儒喚了他一聲,平靜的臉上蕩開笑容,白淨如瓷的肌膚反把陽光襯得多了幾分妖豔,她摸了摸手裡的馬,又看向喬廣陵說:“我把醉風帶走了!”
“醉風都走了,我怎麼辦?”喬廣陵蹙起眉,格外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