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專注地看着她的動作，從執勺的手腕弧度，到酒液傾瀉的流速，再到那錫壺口氤氲出的、帶着冷冽松香的氣息。

宋沅将斟滿的錫壺和一個素陶杯放在櫃台上，推向客人：“客官請用，尋個空位便好。”

他并未立刻去尋座位，而是執起錫壺，湊近壺口，深深嗅了一下。“新采的松針，”他開口，帶着确鑿的意味，“當是清明前三日，晨露未晞時采自山陰處五年生的青松，正是香氣最盛之時。”

櫃台後的宋沅，執勺的手頓了一下，他竟能僅憑一嗅，便将松針的采摘時機、方位、甚至樹齡說得如此精準？這份洞察力，絕非尋常飲客能有。

“客官好見識。”

年輕公子颔首，算是回應。這才拿起陶杯，執壺傾倒。酒線如絲，穩穩注入杯中，竟與宋沅倒酒有幾分神似。

琥珀色的酒液在粗陶杯中輕輕蕩漾，映着窗外的天光。他端起酒杯，對着光線微微轉動杯身，觀察酒液的挂壁和色澤。片刻後，才啜飲一口，酒液在舌尖停留，捕捉那瞬息萬變的滋味。

“山泉活水，甘冽清寒，”眸中閃過贊許，随即又微微蹙眉，“隻是…這一縷‘寒潭雪意’，似乎比往年更淡了些？可是今年初春回暖過早，山巅積雪消融未盡？”

“寒潭雪意”這四個字如同無形的琴弦，在宋沅心湖深處猛地撥動了一下。

一股莫名的寒意順着脊椎悄然爬升，快得讓她抓不住源頭。這是她釀酒時近乎本能的追求，也是松苓釀區别于其他酒品的靈魂所在，從未有人如此清晰地點破它，更遑論指出其細微的變化。

她看着眼前人，壓下心頭異樣：“客官品鑒入微，令人佩服。确如所言，今春雪融早了些。這‘雪意’，取自泉眼深處積年不化的寒意，受節氣影響難免波動。”

“原來如此。”似是解開了疑惑，他再次啜飲一口，品味淡去的雪意中蘊含的獨特韻味。“雖淡，卻更顯清透空靈，别有一番意趣。匠心獨運，将這天地時節之變，也釀入酒中。妙。”

評價簡短卻直指核心。

宋沅心中微動。這位客人不僅懂酒，更懂酒背後的‘意’。她看着他，一種久違的，遇到知音的感覺悄然滋生。盡管對方來曆神秘，氣質超然，但他對品質的追求，卻讓她感到一種微妙的共鳴。

“客官過譽。不過是順其自然罷了。”兩人之間，隔着櫃台飄散的酒香，一股無聲的氣氛悄然流轉。

沉寂片刻的喧嚣似乎又回來了些許，張屠戶終于等不及，喊道：“宋老闆，我的酒！”喊聲驚醒了兀自抱着酒壇呆立的汪順生。他猛地回過神，抱着酒壇快步走向櫃台後方存放處。

那臨窗的位置。

沈清晏早已放下了筆，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素箋上，一滴墨汁無聲地暈開，染黑了剛寫下的半句詩。

另一邊，剛踏進店門的謝峥，正搖着他那把花哨的折扇，慣常的玩世不恭在看到櫃台前相對而立的兩人時，似有一瞬凝固。那月白身影的卓然氣質和宋沅眼中罕見的認真，像根細針紮進他眼裡。他搖扇的動作慢了下來，嘴角的笑意也淡去了幾分。

忘憂居内依舊喧鬧，松針節的歡騰氣息彌漫。然而在這一隅，因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平靜的水面下，已有暗流悄然湧動。

松針的清冽香氣裡，仿佛摻入了一絲來自遠山的，莫測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