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裡隻有王宇養的魚在遊動,增氧泵咕噜咕噜的水聲,好像是它們在訴說着對自由的渴求。
想不出策略來,翟悉幹脆使性:“我先填上她又能把我怎麼樣,後面就算她知道了也改變不了什麼。你就是想得太多,你換導師之前也這樣,現在不也照樣換成了嗎?”
王玉儒愣了一下:“不是我想換就能換的。”
“難道不是嗎?”翟悉不滿地悶哼,“我讓你換導師,才沒見你兩天說換就換了。”
坐在低處的那人平靜地眨了眨眼,沒有立即反駁他,而是在沉默的對視裡逐漸把翟悉的笃定全數碾碎後,才措不及防地開了口。
“不是這麼随心所欲的,我也是忍了很久,要等到時機成熟,等到我遇到了秦老師,等到她願意接收我,等到我足夠有實力,”王玉儒頓了頓,“然後才在你的鼓勵下換了導師。”
王玉儒不鳴則已,一說就是這麼一大串,翟悉頭腦懵懵地理解了片刻,随後痛苦地發現,他現在的局面和王玉儒當時根本沒有任何可比性。
“你之前,沒跟我說過這些……”他話語裡有無盡的落寞。
“不是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王玉儒輕輕地看着翟悉,看了一會,終于還是決定把殘酷的現實披露給他,“媽這個病,不能生氣的,可能會誘發心肌梗死。”
翟悉聽不得最後那個字,說話都開始顫動:“那我試試去跟她好好說下呢,我不惹她生氣,我就跟她說明白我的想法,我的打算……”
“我試過很多次了,”王玉儒在翟悉餘音落下去之前撿了起來,“我和她早就聊過,都沒成功。她執念太深了。”
翟悉的大腦比虛空還要空無一物。
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他困于四方格内,被告知前方隻有一條胡潤妮為他安排的河。這河太寬太遠,他根本遊不出去,眼見着就要溺死在裡面了。
可是他又能怎麼辦,胡潤妮是在用生命跟他較量,他從入場起就輸得一敗塗地。
翟悉感覺很悲傷,卻擠不出一滴眼淚來,隻是這樣空洞無力地看着他哥。
兩分鐘後,王玉儒站起來。
“翟悉,你有破局的勇氣,但是你也得有待在局裡的毅力。”王玉儒說。
他走到翟悉身邊,像個想表示親近卻技巧拙略的大哥,生硬地拍了拍翟悉的肩。
翟悉依舊惘然地呆立着。
王玉儒從他身邊錯過,走向廚房:“樓下有賣生蚝的,我買了點,一會烤給你吃。”
烤生蚝。
他哥欠他的烤生蚝。
本來已經瞞騙過去的内心突然酸成一顆檸檬,翟悉用手掌根部抵住眼睛,淚水卻還是無所逃遁地滲了出來。
不想被王玉儒撞破,他在哽咽聲溢出之前,轉身躲進了自己的房間。
王玉儒烤的生蚝很好吃,還撒了粉絲和蒜蓉,翟悉被低沉的心情吞噬掉的那部分食欲,在爬到餐桌邊嘗了一口後,再次被色香味喚起。
吃完飯翟悉自覺去打開了電腦,王玉儒收拾完餐桌進來,他正在查看地圖。
王玉儒拿紙擦了擦手,坐在電腦前,操作的同時,一并跟翟悉分析填報的這些院校專業。
“後面這些都是保險起見,”王玉儒用鼠标在首行指了下,“你的成績第一志願就能錄取。”
鼠标的落點是,東央第一醫科大學,臨床醫學。
這個位處東央省南端邊陲之地的學校,讓翟悉心煩意燥。
他剛查了查地圖才知道,兩地相距三百公裡,火車三個半個小時,高鐵倆小時,開車的過路費都要一百多塊。
“要不把喬天醫學院放在最前面吧。”他臉色不悅道。
王玉儒面無表情地看向他:“那是個專科。”
翟悉:“……”
無能為力這個詞在他腦子裡一次又一次地閃現。
原本選喬天财經大學就是為了鈎織出一個關于他和王玉儒的美好未來,現在夢境碎了一地,竟還不如讀高中時了,至少那時還能借着送東西或者打球的理由見到他哥。
他不想接受這樣的結果,所以把最後點擊保存确定的機會推給王玉儒,就好像這樣,他就不用去承擔兩個人之間有緣無分的現實。
王玉儒做完一切後關上電腦,翟悉擡擡眼,有的話卡在喉嚨裡想告訴他哥,但凝噎幾秒,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站起來默默走回了卧室。
木已成舟,他不得不蹚進這條河。
太多的力不從心。
這天夜裡翟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近來發生的事,一夜未眠。
接下來幾天翟悉也不在狀态,始終提不起情緒來,胡潤妮進手術室的時候,他也像叫狗撾了臉一樣,闆得冷酷無情,也就在看到她裝完心髒支架順利平安地走出手術室時,眉眼才稍微舒暢了那麼一下。
胡潤妮手術做完又住了三天院,情況稍有穩定,立馬卷鋪蓋回家了。她血脈裡就有躁動基因,根本閑不下來,住院這周簡直快要憋死了,出院第一天就在公司裡四處奔忙,她手下的保潔于心不忍,明知嚴禁行賄,卻還是帶了家裡熬的烏雞湯私下給她。
湯用保溫桶盛放,撬開一條細縫,肉鮮味就蹿滿了鼻腔。前兩天住院,王玉儒變着樣給她做補食,胡潤妮吃得有些膩了,就提着桶送到翟悉輔導班,讓他勻給老師們喝。
“做領導一定要時不時地給下邊人施點兒小恩小惠,”胡潤妮擺出自己保潔主管的架子,給翟悉傳授經驗,“這些人啊,都不念你的大情,就貪這些小便宜。”
翟悉用的不是這一套處事标準,就懶得理她,含混兩聲繼續鼓搗剛買的打印機。
坐了會讨了個沒趣,胡潤妮拍拍屁股朝外走:“那你忙吧,湯趁熱喝啊,你也嘗嘗。”
“哎,”翟悉在她即将踏出輔導班時突然轉身叫住她,喉頭滾了兩下,最後說,“你記得按時吃藥。”
胡潤妮臉上浮現出若即若離的笑,她應了句什麼,翟悉沒聽清,隻是在那一瞬間,他好像在滿地的恨意裡煉出來那麼一絲糖。
看着她離開的背影,翟悉做了個名叫怅然的深呼吸。
他對胡潤妮的愛和恨都不純粹,付出與傷害纏成死結,誰也解不開。
身為管理層的胡潤妮,把她對待工作的強勢态度平移到了家裡,給他帶來了許多高壓噩夢,但僅從胡潤妮做事上來看,無疑是周密利落到無可挑剔,給翟悉帶來的雞湯,還配備了幾套一次性餐具,翟悉在課間把仨師哥聚起來喝湯,楊子爍還拍手感歎福利待遇真不錯。
翟悉給他仨都倒滿了,自己盛了小半碗,在一旁陪喝。
“哎喲,”楊子爍刷着朋友圈,突然激動地吆喝,“今年的人工智能自動化大會在?島舉辦唉。”
“我去,?島!今年去開會的可有福了——什麼時候?”教英語的老師說。
楊子爍在手機上扒拉了一會:“馬上了,15号。”
另一個老師歎息:“我要不來上課,就蹭着一塊去旅遊了。”
翟悉隻知道?島市是個風景如畫的沿海城市,其他就聽不懂了,于是也打開朋友圈翻了翻,終于在李謄飛的轉發中提取到了相關詞。
“我看李謄飛發了會議宣傳,他是要去開這個會嗎?”翟悉不懂就問。
“他那水平,肯定不稀罕投會議,”楊子爍哧溜完一碗雞湯,又給自己滿上,“但去不去的就不知道了,有可能跟着哪個投了的師弟一塊兒去玩兩天。”
說到這楊子爍又上頭了,把腿一拍,轉過去跟兩個室友抱怨:“我們組也就他能經常跟着出去旅遊!老馬之前還掏錢讓他去日本開過會,看得人牙癢癢!”
另外兩個師哥立刻為他打抱不平,雞湯硬是被喝成了辣火朝天的姜湯。
翟悉旁觀鬧劇,聽了會兒,也從他們的台詞裡捕捉到了一些信息。
投稿參與會議的話全程報銷,導師一般會默許學生訂标間,這樣學生的伴侶或朋友也可以陪同前來,免去住宿的費用。另外,會議舉行期間除了個人彙報外都可以自由活動,也就等同于是外出旅遊。
難怪李謄飛出去開會讓人窩火。
翟悉啧了一聲,繼續往下劃朋友圈,又看到一條相同的轉發,順手就點了贊。
點完才注意到是周梓甄發的,又立即給取消了。
誰知周梓甄網速驚人,當即就找了過來。
-周梓甄:弟弟。
翟悉一口雞湯差點噴了出來。
“咋了?”正在痛斥馬允森的楊子爍停下來,看着他問。
“沒事沒事,嗆着了,”翟悉擺擺手,“你們繼續。”
他有點煩周梓甄這個人,潦草地劃了個問号出去。
-周梓甄:我下周要去?島開會,旁邊還多一個床位。
接着就發來了個狗頭的表情。
翟悉想把白眼甩到他臉上去,但從小的家教讓他勉強忍住了,禮貌表示質疑:李謄飛難道不是跟你一塊的嗎?
-周梓甄:他肯定跟付恬田一塊住。
翟悉不認識付恬田,想來就是那個黏糊糊的學術妲己。
他以為聊天到此結束,剛退出微信,新消息又跳了出來。
-周梓甄:你來不來?平時出去旅遊可沒有免費五星級酒店哦。
翟悉想也不想就回:不去,不想去,不感興趣。
-周梓甄:那好吧,可惜了這個床位咯,我們住的還是五星級大酒店呢。
翟悉沒理他,鎖了手機,等師哥們到點去上課,他收拾好雞湯殘局,就繼續研究打印機去了。
這幾天輔導班漸入正軌,沒有那麼多瑣事,但有小孩的地方就不得安甯,沒人鎮場一會兒就能上房揭瓦下地打滾。
不過他很快就忙到頭了,餘停兼職完美收工,拿着到手那可憐兮兮的一千八帶毛可芯出去旅了趟遊,剛浪完回來,就頂着一套黝黑的新皮膚過來報道了。
翟悉看着眼前的黑蛋:“誰啊,不認識。”
“不認識是吧?”餘停一巴掌招呼過去,“行,那我走了。”
“哎哎等下,”翟悉笑着攔住他,“再認識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你好,請允許我進行一下自己介紹,我叫白皙。”
餘停氣得當街大罵:“去你的翟悉!”
跟餘停交代完輔導班最近需要注意的事情,就被這初來乍到的毛小子攆着回家休息。翟悉靠在牆邊上,難得地舒了口氣:“這就急着篡位了?”
餘停用關心他的語氣說着地獄級的話:“我是怕你累死。”
翟悉笑笑說天塌下來他都累不死,然後就被精神松懈下來後不由自主的哈欠給出賣了。
他蹭掉打出來的眼淚,不裝了:“撐不住了,我回家睡會。”
餘停看着他歎了口氣,啥也沒說,擺擺手讓他趕緊走了。
也許是因為瞬間沒了負擔,回家的路都變輕盈了許多,翟悉忽夢忽醒地爬上樓梯,推開家門時,看到王玉儒的鞋還有點分不清夢裡夢外。
“哥?”他循着味兒就爬到了他哥屋裡,“你怎麼回來了?”
王玉儒正彎腰擺放物品,他從行李箱裡擡起頭,對翟悉說:“拿東西,過兩天去出差。”
“去哪?”翟悉一下子不困了。
“?島,我導師讓我把之前的成果先投一下,”王玉儒說,“就臨時找人給我補上的機會。”
能看出來他哥心情很好,隻有他高興的時候才會這樣主動分享兩句。
翟悉挑了挑眉:“人工智能自動化大會?”
“對。”王玉儒笑了笑。
一種難以言喻的歡欣從天堂墜落,像是打開了禁忌已久的魔盒,翟悉聽見了自己咚咚的心跳聲。他難以自制地沖上去拉起他哥的手腕,當王玉儒又看向他時,他就眯着眼笑起來:
“哥,你最好了。你能不能帶我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