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翟悉依舊攥着他的手,在這個剛剛築起來的隔間小巢裡,把頭伏在離他肩膀很近的地方,慢慢講了很多的話。
王玉儒酒勁還在,頭刺刺地泛着疼,但聊着天過了某個時間點後就沒感覺了,也不困,精神得像是有壺滾水在大腦裡沸騰。
最後翟悉聽到一聲雞鳴,恍惚一瞬,翻身看了眼手機,吓得大叫起來:“我靠不說了!三點多了,睡覺,睡覺。”
“明天再聊,”王玉儒說,“晚安。”
安靜了一小會。
“哎對哥,”翟悉又想一出是一出地問,“你還打算讀博嗎?”
“秦老師很好,”王玉儒頓了下,“如果她還需要我幫她做東西的話,應該會繼續讀的。”
“那你到博士了,會不會比現在更忙?”翟悉有點激動,握着他的手在被子裡亂搖亂擺地比劃着,“然後接更大的項目,掙更多的錢?”
王玉儒也不是很清楚:“也許吧。”
“好牛啊,”翟悉停下來思索了片刻,又說,“我以後也要掙很多的錢。”
“嗯,我知道,你以後是個小富翁。”于是王玉儒就這樣說。
“這都被你知道了,”翟悉笑着往他身上壓過來,“到時候就我給你當哥,你的東西都是我給買的。”
“不想當弟了?”王玉儒笑了。
“那也不是,”翟悉也笑了笑,“我就是想讓你嘗嘗有哥禍禍是什麼神仙日子。”
“嗯,确實,”王玉儒猶豫着,停了會兒才說,“禍禍到三點了。”
翟悉小聲嘟哝:“禍禍什麼啊,我又沒對你幹什麼,光說話了。”嘀咕完又似乎聯想到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東西,猛一下從他身上撲騰回去,“不禍了!這次真要睡了。”
早已經反複折騰了十幾次的翟悉,似乎并不知道自己這句話有多沒可信度,但王玉儒還是每次都信了,又說了一遍晚安。
困過勁之後很難立馬睡着,王玉儒頂着昏漲的腦袋,最後不知幾點才短暫地小睡了會兒。
第二天早上醒的時候頭還疼得發裂,還得去焓特走幾個程序,他跟翟悉吃過早飯後就來公司幹活了。
翟悉返校訂的是下午的票,王玉儒把那一塊的時間空留了出來,到點就暫停工作,特意回去一趟把翟悉送進了車站。
最初幾次車站送行,翟悉都略有些依依惜别,但大概是最近被輔導班的事情擠掉了一部分情緒,進車站的時候,還在跟一個學生語音通話。
發車時間快到了,翟悉就隻是抓了抓他的手指,打着電話進了站。
分别多了也會習慣嗎?
也可以像一日三餐一樣,适應上這種一周一次的頻率嗎?
一旦開始這樣想了,王玉儒就不會再有那種身體的一部分被翟悉帶走的感覺,畢竟所有自問在他這裡早就有了隐藏的答案。
他在車站等了一會。
手機響了一聲。
-翟悉:談妥了!小孩下周就來上課。
一瞬間,就像是被帶走的那些自己又回來了,王玉儒站在人來人往的車站大廳,突然感覺,其實三百公裡的距離也可以很近。
他發了幾個喝彩的表情,恭喜翟悉成功開業。
-翟悉:第一個學生!我可得對他好好上心好好教育!
-王玉儒:嗯,上車了嗎?
-翟悉:坐下了,補個覺,困蔫兒了快
-王玉儒:睡一會吧,手機别靜音,快到站了我給你打電話
定完鬧鐘後王玉儒收起手機,看着湍急的人流,伴着沉甸的廣播聲,平靜地呼吸着。
因為身後很重,所以面前這樣承載着萬千離别的場景反而出奇意外地輕盈很多。
可翟悉已經乘着列車離開,那種身無一物的輕松也就不存在了,剛一轉身,肩負重擔的壓力就迫不及待地沖進了每一根神經裡。
從這個項目挂上他名字的那一天起,王玉儒就被一股無形的責任壓住了。
可是對無論如何都想要做出漂亮結果的追求又太強烈,如此拼命,為的不止是不讓秦迪失望,也為了對得起那些額外批進賬戶裡的獎金與補貼。
雖說接手時就有過心裡預警不會很容易,但真做起來,卻可謂是一步一個洞。
哪怕四處學藝終于填上這洞,也會發現,不隻有洞,周圍還有坑、穴、孔,破破爛爛的,根本就補不完整。
項目進展到今日,他早就從一個隻需負責設計自動化程序的小小研究生,進化成集管控,協調,規劃,創新,推廣,督察等一系列職責為一體的統局者。
就連夢裡,都是機器人們在流水線上焊接的場景。
再累也要做到實施落地。這是他近期一直秉信的執念。
如果真要說王玉儒有什麼天賦的話,堅持或許可以排得上一二。
所以在這種信念的支撐下,疲乏的□□就不足為道了,在返程回焓特的路上小憩片刻,醒過來就又是抗打抗壓的鋼鐵俠一枚。
近一段時間和曹閏國接觸下來,王玉儒也算是摸清了點這人的脾氣,雖然傲,但真誠請求幫助也會顧及大局施以援手。
但在焊接機器人快要批量投入生産的時候,這種照顧似乎明顯懈怠了不少。
王玉儒去找他辦公事或請教問題,都會被翻來覆去繞圈折騰,或者給出一些颠三倒四、模棱兩可的建議。
他感覺另有隐情,不經意間跟焊工們打聽,才得知,蔺之暮的奶奶過世了。
暮哥那邊……是在原本的生活上雪上加霜還是一個深痛的折磨終于消逝還不好說,但這對曹閏國來說無疑是兵臨城下,現如今曹閏國幾乎已經在焓特這邊主導項目,且合作融洽進展順利,可項目才隻進行到中後期,一旦蔺之暮回來接任,他一個短期暫代職權的主管将被迫退讓,整個過程中也撈不到幾分油水。
沒有完整的參項經曆,王玉儒應諾他申請加績效權重的事情也可能淪為天方夜譚。
但是讓他去勸蔺之暮再多休一陣假,或者是主動退項也不切實際,蔺之暮還要養家糊口,老人走了,家裡還有個小的。
實在舉步維艱。
王玉儒決定先去蔺之暮家慰問一下。
這天到他家的時候,蔺之曉才放學回家,進屋來看到家裡來客,喊了人後,低下頭進到廚房給王玉儒倒了杯茶,然後就背着書包,回卧室學習去了。
“妹妹也是小大人了,”同為年齡稍長那一方,王玉儒很能理解他,“比我想的還要堅強。”
蔺之暮朝閉着門的卧室瞥了一眼,聲音淡淡的:“是長大了,我請假之前都是她在照顧奶奶。”
說到逝者,他臉色隻黯下去了一瞬,随即就像被逼不得已似地頑強了起來,眯着眼笑得很牽強:“給我省了不少事兒呢,這幾天前前後後都是她幫我打理的,學習也知道用功,沒讓我操什麼心。”
蔺之暮說着他們兄妹倆的事情,說得那樣輕易。
就像至親的離世不過是一場下過即停的大雨,天晴了就不該再露出憂傷,天晴了就必須要朝氣蓬勃。
王玉儒沒有生母走時的記憶,但偶爾想到還是會有些失神,更不用說從小把蔺家倆兄妹倆拉扯大的奶奶,所以王玉儒看他們,就像在看兩個嚴絲合縫把自己掩埋進模具裡的瓷器,看起來硬硬的,其實掉到地上很容易碎。
王玉儒掃了眼收拾得整潔有度的房間,也能體會到他們努力往前走的決心,停了一會,說:“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回去上班,得使勁幹了,”蔺之暮朝蔺之曉房間那兒指了指,“還得供我妹上學呢。”
他身上那種一半是沒有選擇,一半是不管不顧就要吃苦的勁頭,讓王玉儒恍了下神,有幾分的似曾相識。
“好,也别一個人硬撐,”王玉儒說,“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别跟我客氣。”
蔺之暮笑笑,道了謝。
又聊了些公司現狀,眼見着時候不早,王玉儒不耽誤他們兄妹吃飯,便先行提出了辭别。
蔺之曉聽到動靜跑出來,站在她哥旁邊,很禮貌地講“玉儒哥哥再見”,王玉儒不敢輕易寬慰,隻說了些鼓勵她好好學習的話。
“聽到了嗎,”蔺之暮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好好跟他學,别跟我一樣。”
小姑娘認真地點點頭,又仰起來看着蔺之暮:“哥哥你也很厲害。”
王玉儒注意到蔺之暮臉上有稍縱即逝的動容,這真的很難不被觸及到,弟弟妹妹就是治愈世間孤寂和疲憊的良藥。
這樣想着,離開蔺之暮家,王玉儒獨自走了幾秒,就掏出手機給翟悉打去了視頻。
正是晚飯的時間,翟悉接得很快,王玉儒看到他筷子上勾着的米線一呲溜全都掉進了碗裡。
“哥!”翟悉舉起來手機往周圍照照,“我今天來晚了餐廳都沒人了,但是還有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