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針的清香擴散在小小的木屋之中,驅散了他獨自一人時的寒氣。徐夙隐走到門口,正好迎上抱着濕荨麻回來的姬萦。他對少女其實有許多疑問,但每次看到那張開朗明亮的笑臉,總是莫名變得笨嘴拙舌。
他隻能沉默接過少女手中的荨麻,幫着将其晾曬到屋後木架上。
曬好荨麻後,姬萦和徐夙隐分吃了昨晚江無源帶來的那串糖葫蘆。
一串糖葫蘆上有五顆糖果子,無法直接平分的第五顆,姬萦用石刀親自一分為二,堅持要完全公平地分食。
他們隔着一小段距離,共坐在木床邊上。背後是染成金色的林中秋景。姬萦含着最後的半顆糖葫蘆,頰邊鼓起小小一塊,看到徐夙隐在看她,輕松而愉悅地笑了。
姬萦等着他問糖葫蘆和其他東西是哪裡來的,但他始終沒有。
他看了她一會,終于開口,說的卻是:
“頭發沾上糖漿了。”
姬萦低頭一看,果然有一縷長發因為糖葫蘆上的糖漿黏成一縷。
“煩死了,真想一刀全剪掉。”
姬萦抱怨着,從儲水的土缸裡舀一勺水,用手指打濕了揉搓在弄髒的頭發上。
“為什麼不梳起來?”徐夙隐問。
“不會。”姬萦歎息一聲,“太難了。”
“過來。”
少年朝她點了點下巴。姬萦帶着疑惑挪了過去,少年握着她的雙肩,将她轉向金色的窗外。姬萦感覺到,有一雙手,輕柔地挽起她長過腰間的頭發。
清風徐徐吹過,清晨的日光像碾碎的金箔,讓狹小的木屋也變成溫柔的溪流,每一寸都在熠熠生輝。
他在為她挽發。
真奇怪,一個男人竟然也會挽發。并且挽得比宮女還要好,至少從頭到尾沒有扯痛過她。
姬萦在心底想。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每一天都很舒心。哪怕他是個貴族子弟。
姬萦脫口而出:“如果我們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對一個十一歲的少女來說,這句話單純隻有字面上的意思。徐夙隐也是怔了怔,後才反應過來。
她雖然在與世隔絕的天坑獨立生活,但依然隻有十一歲。
比他做了噩夢都要嚎啕大哭,從出生以來便不沾陽春水的嫡妹,隻大了三歲。
“恐怕不行。”他的唇邊扯起一抹極淡的苦澀。
“為什麼?”姬萦問,“你不喜歡同我在一起?”
“我生來就身體不好,恐怕活不了多久。”
“那有什麼關系?”姬萦毫不在意,“反正你家裡也不喜歡你,我家裡也不喜歡我。不如你别回去了,我們一起闖蕩江湖。我力氣大,身體好,就算你走不動了,也能背着你看遍大江南北。至于能在一起多久,死生有命,誰也做不了主。”
徐夙隐愣在原地。
在他已經放棄,覺得這樣死了也未嘗不可的時候,少女邀請他抛下一切,逃向天涯海角。他内心的第一感受竟然不是抗拒和畏縮,他想起的不是冷面無情的親生父親,不是青隽節度使長子的名頭,不是世俗道德的規勸——
他第一時間感受到的,是心動,是向往。
原來——在他内心深處,他也想掙脫那些深陷血肉,沉重壓迫着他的枷鎖,他也想試着振翅,飛向遙遠無際的藍天。
姬萦等了片刻,身後都沒有傳來任何回答。就連背後挽發的動作也停住了。
她轉身回看,少年怔怔地看着她。
這是她第一次在少年的臉上看到平靜以外的神色,就好像她剛剛的話語,是一陣狂風暴雨,就連死水也吹出了波瀾。
她含着期待,等待着。
然而,徐夙隐開口後,卻與她的期待背道而馳。
“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
“……我有我的責任。”少年避開她的目光,聲音像如水的月光那麼幽靜。
“不願就算了。”
姬萦嘟哝一聲,重新面向黃了的窗外。
竹樂姑姑叫她實現谶言,可她連谶言是個什麼都不清楚。
她隻知道,母後不希望她再攪回那攤渾水。
原以為有着類似遭遇的徐夙隐,能夠放下榮華富貴和她一起遠走高飛,不想徐夙隐還是無法舍棄過去。
姬萦内心有些受傷,但她不願再次挽留。少年看着她塌下去的肩膀,沒有解釋不能和不願的區别,他雖是拒絕的那方,但他此刻也在默默含着和姬萦心中同樣的苦澀味道。
“我活着時不能,我若死了……”徐夙隐說完一半就沉默了。
活着時不自由,難道死了就自由嗎?或許吧,他希望如此。
“什麼?”姬萦忍不住回頭。
黑發從他肩上垂落下來,他蒼白臉頰在晨光下有着白玉一般的光澤。
月亮的清冷從他臉上融化了,原因是一抹極淡的笑意。
“若有一日能夠……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