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藍的天空下,群山起伏連綿,一隻透明的大手撕碎厚重的雲層抛向蒼穹,雲絮中貫穿高聳入雲的松樹。
一匹棕黃色的健馬正在樹下打着響鼻,江無源靠在一旁閉目小憩,耳邊卻總有魔音缭繞。
“你就教我吧!你教教我吧!”
江無源進入南亭處後,手下的亡命不說一百條也有九十九條。但他還是頭一次遇到這麼新穎的臨死請求。
“都不知能活幾天了,你還有心情學騎馬?”他睜開雙眼,對眼前的少女忍無可忍道。
姬萦蹲在他面前,一臉理直氣壯。
“就算你今晚要殺我,我也不會現在就哭哭啼啼。”她話鋒一轉,回到了本來的目的,“我想學騎馬很久了,你現在教我騎馬,了結我的一樁心願,就算之後殺了我,我變成厲鬼也不來找你。”
話是這麼說,但姬萦很清楚,江無源騎馬帶她走了兩天,大約是不打算殺她了。
要不然,一路上那麼多适合殺人抛屍的地方,怎麼不見他動一動手?
姬萦不知道江無源怎麼想她的,但她覺得江無源這個人很有意思。
就像現在,他心不甘情不願,但還是在姬萦的死纏爛打下,滿臉無奈地教姬萦怎麼騎馬,控馬。
姬萦在馬上沒安分一會,喜愛冒險的本性就冒了出來,她踩着馬镫站起身來,伸開雙手感受迎面而來的風。
姬萦在前頭呼吸新鮮空氣,江無源在後頭大驚失色地将她重新按回馬鞍。
“不能站起來!”江無源說。
“為什麼?”
“因為這樣你和馬都容易失去平衡。”江無源難得露出嚴肅的神色,再三警告道,“無論何時你都要謹記,不要輕易從馬上站起來。在戰場上,落馬和脫镫一樣,都是緻命的。”
“那我怎麼才能不脫镫呢?”姬萦虛心求教。
“想要不脫镫,騎馬之前就要調節馬镫長度,還要注意腳踩馬镫的姿勢。”江無源靠近姬萦,彎腰拍了拍她用力踩在馬镫上的小腿,“不要緊貼馬肚,也不要踩得太用力。騎馬的時候,腿部要自然放松,相信你自己,也相信你選擇的馬。”
江無源靠近的時候,胸口貼近姬萦的後背。
就是現在!
姬萦抖出袖子裡的尖銳石頭,轉身往江無源肩上刺去。
在她回身的瞬間,江無源像是早有預料似的,準确無誤地握住她拿石頭的右手。
姬萦還想發動第二擊,但她的戰鬥意識遠不比身經百戰的江無源,不過片刻就被反縛了雙手。
“你又想被綁起來了?”江無源闆着臉說。
“……我錯了。”姬萦裝出小女孩可憐巴巴的樣子。
經過幾日相處,她已摸出江無源最吃這套。
果然,手腕上的力道漸漸松了。
“你别再白費功夫了。”江無源冷着臉說,“憑現在的你,還殺不了我。”
姬萦轉過身重新握住缰繩,在江無源看不見的地方撇了撇嘴。
此後數日,姬萦被迫跟着江無源在山林間奔波。
停下歇息的時候,江無源會教她幾手騎術,武功卻是姬萦怎麼磨都不肯教。
“小氣!”姬萦偷偷罵他。
“你說什麼?”江無源闆着臉看過來。
“我說你人真好,要殺我還教我騎馬。”姬萦變出笑臉。
江無源最終帶姬萦來到的地方,是一間遠離城鎮煙火的深山道觀。
姬萦原以為生活在裡面的都是牛鼻子,沒想到掃地的是女黃冠,打水的是女黃冠,慌慌張張去寺廟深處叫人的也是女黃冠。
原來這裡是一座女冠。
姬萦還從沒來過道觀,她一臉新奇地四處張望。
那名跑進觀中深處叫人的小女冠,再度返回時帶着十幾個年紀更長的女冠,為首的老女冠着紫紗道袍,戴飛雲冠,一看就是中心人物。
老女冠不苟言笑,看了眼江無源和他身邊的姬萦,冷冷道:“進來。”
兩人被她帶進一間堪稱簡陋的靜室,就連蒲團也隻有兩個。
江無源将他的蒲團讓給姬萦,自己坐在冷硬的地上。
老女冠坐在木桌對面,神色冷淡。
“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你又惹上什麼麻煩?”
“我想請你收留一個人……”江無源明顯底氣不足,就連聲音也變弱了。
老女冠銳利的眼神射向姬萦,在她披散的長發和面容上來回掃了幾眼。
“她是什麼人?”
江無源張了張口,然後化為一聲歎息。
“此事說來話長,請觀主先随我到院中。”
在姬萦定定的注視下,江無源和老女冠先後離開了靜室。門剛一關上,姬萦就撲了上去,把耳朵緊緊貼在門上。
江無源似乎說了什麼,因為老女冠十分震怒,連音量也控制不住了。
“你竟敢把這樣的麻煩帶回白鹿觀……”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實在……”
“……一個接一個的麻煩……”
“若是姜神醫能出手……”江無源哀求道。
姬萦對現狀莫名有一絲不安,她在靜室裡左右張望,小心翼翼爬出了木門對面的窗戶。
窗外就是一片荒地,牆角有一棵不知名的歪脖子樹,再遠處是幾個掃地的小女冠,從靜室到道觀大門的距離空曠無阻隔,江無源和老女冠就在前往大門的必經之路上談話。想要不驚動江無源逃出去,毫無可能。
姬萦用手在歪脖子樹下刨出一個深坑,将母親留給她的小木匣輕輕放了進去。
将土坑恢複原狀後,她迅速回到靜室之中,重新關上窗戶,好像一直都沒有離開過。
江無源推開木門,走到姬萦面前,神情複雜地看着坐在蒲團上的少女。
“今日,我再給你一個選擇。”他說。
姬萦不由自主緊張起來。
“什麼選擇?”
江無源蹲了下來,看着她的眼睛。
“一,忘掉你的過去,在這裡帶發修行;二,以公主的身份,死在我的刀下。”
“忘掉過去?怎麼忘?”
姬萦内心存有僥幸,還以為江無源所說的忘記,隻是一句話的保證。
江無源的回答,卻讓她變了臉色。
“這裡有一個神醫,可治他人不可治的癔病。隻要他的銀針下去,你便會忘掉前塵舊事。”
“我不!”
姬萦面色驚恐,脫口而出。
“隻有這樣,我才能讓你活下去。”
“那你還不如殺了我!”姬萦叫道,“沒了過去的我,那還是我嗎?!”
“你說對了,那不是你。”江無源面露悲哀,“姬萦不能存在于世間,隻有你不是姬萦,你才能活下去。”
“我不願意!你殺了我吧!”姬萦怒聲道。
“……對不住了。”
江無源一把抱起姬萦扛在肩頭,任由她又踢又打,雙手也如鐵鎖,一動不動。
姬萦用出全身力氣,狠狠捶打在江無源背上,她幾乎都聽見了胸腔的回響,但江無源的身體隻是顫抖,依然沒有倒下。
“你殺了我吧!殺了我——給我一個痛快!”
整個道觀的上空,回蕩着姬萦絕望的喊叫。
許多小女冠又驚又恐地遠遠觀望。
騙子!
騙子!
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