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裡樹上的黃葉子落得隻剩枯丫,初雪将下不下,外面放桶水夜間都能凍成冰塊,晚間積水巷施府下人院裡傳來一聲小孩尖聲哭嚷,梁娘子聽到聲音連忙從土炕上一蹦起身下來踏着鞋,自家小子梁子恒被那哭鬧聲吓得直發愣,她心肝似得摟在懷裡,安慰道:“不怕,不怕。”
屋外邊聽得尖叫聲更大,像個哨兒一樣,刺耳的難聽,梁娘子一手拉着孩子,一手勾着鞋跟把鞋穿好。
住一個院子的婆子端着碗站在院門口就着熱鬧下飯,見她努努嘴道:“烏瘸子家的。”
“二姐兒,出來帶着你弟弟。”梁娘子喚着,她家二姐兒正在刷鍋,聽她娘叫忙把凍得蘿蔔一樣濕漉漉的手往衣服上一擦跑過來。
梁娘子将孩子往女兒懷裡一塞,往隔壁院去了,那婆子見她氣勢兇兇殺過去,将手裡的空碗往門檻上一放,油嘴一抹,屁颠颠跟着瞧熱鬧去了,誰不知道烏瘸子家的大閨女是個烈性子,梁娘子也潑,平日裡一言不合就能上去撕人家的嘴,這兩人鬧起來可有好戲。
進了烏瘸子的屋裡頭,圍着好些人,烏芹兒騎在她弟弟烏豆豆身上,手裡一條小孩手腕粗的舊馬鞭,抽得烏豆豆嗷嗷叫。
旁邊人勸:“豆哥兒那麼小的娃娃,經得住你的手,别打壞咯。”
“算啦,算啦,看着你死去的娘的份上吧。”熱心人上去拉,差點被一拐子撞臉上。
梁娘子叉腰站在門口指着烏芹兒罵:“号喪呢!大晚上吓不吓人。這院裡又不住你一家,你外頭賃個屋去,就是把人打死了也沒人管。”
“你個老雞婆,我打自家弟弟,你管什麼閑事?”烏芹兒最厭她,當初就是這老雞婆說自己命硬,出生親奶奶就去了,又克死了親娘,到處串閑話。
烏芹兒當即也顧不得揍弟弟了立即還嘴道:“我打他為着他好,比不得有些人偷偷摸摸賣兒賣女的,呸。”
烏芹兒手裡勁一松烏豆豆吸着兩條鼻涕從門口鑽了出去,泥鳅一樣。烏豆豆穿着一件褐色粗布襖,像是從灰裡裹出來一樣髒兮兮的。
烏芹兒這話一出,圍觀的人自然知道罵的是誰。
梁娘子剛要撲上去撕她的嘴,烏芹兒嘴快質問:“去年你賣你家大姐兒的銅子都使完了嗎?”
隻這一句就戳了梁娘子的肺,一把上前扯了烏芹兒的發髻,嘴裡尖聲叫嚷:“誰賣女兒了?我大姐兒是嫁人了!嫁人了!我說那麼多爛舌頭的胡說,原來就是你這克門星在背後宣揚。”
烏芹兒也不肯吃虧,被扯着發髻揚不起頭暗下裡用手肘狠狠給了梁娘子幾拐子,她自己知道身型小,把勁都使在暗處,幾下撞得梁娘子倒抽了幾口涼氣。
這下人院裡三十幾戶也不全是施府的家生子,有幾房娘子們的陪嫁也有外頭聘來的,梁娘子就是外頭聘來的,她是施老太太院裡的梳頭娘子,生了三個丫頭,才得了一個兒子,把梁子恒疼得眼珠子一樣,去年有人牙子來府裡,她私下偷偷把大女兒賣了,對外說是把大女兒許了人,可這大院裡多少雙眼睛,買的牙子又是這家的熟路,這話就傳出來了。
這事到底不光彩,她最忌諱别人提這個,和烏芹兒好一頓撕扯,好一會兒旁人才把兩人掰扯開。
“啧啧,這也奇了,烏家兩口子都是半天憋不出一個屁的性子,怎麼生的女兒這般要強。”院裡瞧熱鬧的人都縮進了屋裡。
天慢慢冷了,掀開的門簾将屋裡的熱氣都帶跑了,烏芹兒放下門簾子,從床鋪下掏出一塊壓在棕墊下的老式銅鏡,扒開頭發,細瞧生疼的頭皮,這老雞婆的手勁太大了。
一個十五六歲長得秀美的小丫頭偷偷掀開門簾進來,是和她一個院住的鳳霞,鳳霞是南邊賣來施府的,在府裡也沒個依靠,認了個幹娘胡婆子,胡婆子也不疼她,隻騙她的銀錢,她性格又軟,大廚房髒活累活都是她的,隻有同在大廚房的烏芹兒沒欺負她,處久了漸漸對烏芹兒熱絡起來。
“呀,都紅了一片。”鳳霞湊過來細觀察頭上的傷,又掀起她的袖子看,小聲嘀咕:“那麼大一塊青。”
“老雞婆。”烏芹兒罵道。
“我幹娘那還有沒使完的藥油,你等等,我去要來。”
“你别去,她定是不肯的。”烏芹兒知她那幹娘是個鐵公雞一樣的人物。
“不會,她這兩天可好說話了。”鳳霞說話又輕輕掀起門簾出去了。
她那幹娘隻在有銅子的時候才好說話,烏芹兒明了,這是又被騙去了月錢。
一會兒鳳霞捧了個小茶盞,裡面乘了一點藥油。
鳳霞拿幹淨的帕子替她抹了手臂,又褪去襖子,查看身上的傷。身上大都是一些外傷,沒兩天就消了,隻是臉上紅了一塊,明兒肯定青一塊。
鳳霞低聲規勸:“你同梁家的置什麼氣?好端端樹一個敵人,她又給老太太梳頭,哪天不在老太太那說兩句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