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絲絲亮光了,大廚房院子寬大,東邊兩三個小竈專門燒主子門的飯食,周廚娘已經在案台前揉面,揉面是個力氣活,大冬天的清晨,她脫了外面的襖子,動作靈活得很,面團被她擺弄得柔亮光滑,胖手輕巧一拉,将面劑子拉成長條的面條。
春盛蹲在竈前燒火,春盛是周廚娘的内侄女,冬日裡燒火是個好活,不會凍着,周廚娘是個最有私心的,像是洗刷這類重的活從來不會派給春盛,不止燒火,平日裡燒菜也許春盛也在邊上學着。這就是在這個大宅子裡有個好親戚的好處了。
鳳霞已經來了,在水井邊打水洗菜,身前擺了四個大木盆,鳳霞個子不高,提着水桶晃蕩得很,身上的寬大舊襖已經沾濕了,冷水沁得手通紅。
烏芹兒過去接過她手裡的木桶,穩穩的把水倒進木盆裡,把用帕子包着的半個芋頭遞給她,鳳霞拿了,眼神閃躲張望,怕給人瞧見罵她偷懶,烏芹兒取了個春凳在她身邊坐了擋了周廚娘的視線,她才小口小口吃。
烏芹兒原不想與她親近,周廚娘不喜自己,她與自己親近了對她沒好處,隻是這個小姑娘太傻了些,性子弱,總被明裡暗裡欺負。
忙了近一個時辰,下人的早食早有膳食堂的人領了去,主子院裡也陸續有丫頭來給各院主子來領飯了,烏芹兒她們正忙着裝盒,忙完這邊還有幾個大鍋要刷洗,要不是有早上半個芋頭墊着肚子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這邊四個掌勺娘子早坐在堂中方桌前用着早食歇着了,桌上擺着羊肉臊子面,一碟春花卷、雙煎鮮魚,一碗涼脆蘿蔔,這就是掌廚娘子的好處了,她們是不去膳食堂吃的,給主子們備料有剩的全進了她們的肚子,一個個吃得身型滾圓。
今早的主食是羊肉臊子面,這可是周廚娘的拿手絕活,羊肉的醇香搭配滑軟筋到的手擀面,油潑辣子的鮮辣,完美融合。先喝上一口羊肉湯,湯鮮而不膻,肉肥而不膩,面條爽滑沾着湯水熱油,可口又有嚼勁,口味重的扒幾瓣蒜,鎮得五髒六腑的饞蟲都熨貼了。
幾個人正吃得頭肩冒汗,一個老嬷嬷帶着幾個丫頭從院門進來隻聽周廚娘哎喲一聲,從桌邊快步起身迎上讨好:“雲姐姐,您老怎麼親自來了?要吃什麼使喚個小丫頭來指使就行。”另外三個廚娘聽了也忙站起身跟出來。
雲嬷嬷是施老太太身邊的一等女侍,老太太是一刻也離不了她,平日裡是不來大廚房的,一時院裡說話的聲音都低了下來,好些人悄悄打量她,雲嬷嬷一頭白發梳得齊整,頭上戴着一根綠寶石撺金簪,穿着一件銀絲花素绫比甲棉袍,年華已不再臉上手上的皮膚卻還是白皙光潤的,體面得很,比得上小富之家的老太太了。
雲嬷嬷也不進裡頭來,隻帶着兩個小丫頭在院門口空地上站了,由着周廚娘讨好奉承。
周廚娘見她神色嚴肅,不像是好事心裡咯噔一下,雙手搓着胖腰間系着的圍裙聲量低了下來,細聲私語說:“您老事忙,平日裡沒機會孝敬您,今兒天冷外頭風又大,不如到裡間喝杯熱酒暖暖身子吧。”
雲嬷嬷并不在意她這個大廚房掌事的臉面,轉身從身後跟着的丫頭手裡取過食盒往周廚娘懷裡重重一擱。
周廚娘掀開食盒,裡面一碟竹葉卷,這糕點是她的拿手絕活,老太太平日裡也愛吃今兒怎麼就退回來了?
雲嬷嬷冷哼一聲質問:“周廚娘,你好大的膽子,老太太院裡的活你也敢馬虎?”
周廚娘頓覺冤枉辯解:“雲姐姐,就是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呀。”
“祁陽來信咱們大姑娘身子不好病了,老太太正焦心,昨日我差人來告訴你,廚房這些日子送的吃食要避着大姑娘在府裡喜歡吃的,以免老太太見着傷情。今日這糕點怎麼就上了老太太的餐桌了?”雲嬷嬷問。
大姑娘施霓瓊是老太太的獨女,嫁到祁陽,前兩年姑爺去世了,老太太就擔憂得病過一陣,如今聽說女兒病得不太好,就焦心起來,早膳才見這竹葉卷,眼淚就下來了。
周廚娘一拍腦門才知道這事出在。又分辨說:“怪我粗心,一時沒想起來,這糕點是原先大姑娘在府裡愛吃的。”昨日晚間周廚娘正和幾個要好的婆子喝酒打葉子牌,正喝到興頭上,一個丫頭來說了幾句,她那會兒酒意正在興頭上暈乎乎的哪裡聽進去了,隻說知道了,打發那丫頭去了,這會兒才想起來,懊悔不已。
“你在這廚房幾年了,你敢說不知道哪房喜歡吃什麼?二太太有孕,不比從前有精力,你們就肆意憊懶喝酒賭錢,你是二太太的陪房,别跟我身前辯了,去見二太太那辯去。”
老太太年紀大了不大管事了,現如今府裡二房當家,說去二太太那,周廚娘身子一軟,渾身的氣力都沒了,她是二太太的陪房丫頭,但不在主子跟前伺候,人遠了情誼也淡,好不容易在大廚房熬資曆,做了大廚房的掌事,就要毀在這一碟竹葉卷上了。
這一頓酒也不是自己獨一個人吃的,人多好說情,周廚娘用眼神輕輕瞥了瞥另外三個。
雲嬷嬷冷眼逐個打量一番,那三人頓時鹌鹑一樣低下頭。這才帶着兩個丫頭生拉硬拽帶走了周廚娘,一群人身影消失在院門口,院裡的人才活過來,三個掌勺娘子也不敢憊懶歇着了,收起桌上的碗碟也跟着忙活起來。
大姑娘病了?聽雲嬷嬷的語氣好似病得不輕,烏芹兒放下手裡的活計追着剛來領吃食的丫頭出去了,那丫頭是三老爺妾室劉姨娘房裡的,平日裡來領吃食的都是她,故和烏芹兒熟,于是叫住她細問她知不知道大姑娘病得如何,丫頭同她說大姑娘的病隻怕是不太好,老太太這才焦心,昨日收到信就安排船去祁陽了要把大姑娘接來養病。
“大姑娘回來了,那表少爺呢?”烏芹兒問。施府大姑娘施霓瓊隻生了一個兒子,和烏豆豆一樣大的年紀。
那丫頭回答:“表少爺自然也一起回來,江官人過世幾年了,大姑娘那婆婆也不多疼表少爺,江家沒個生計,七八張嘴就指着咱家大姑娘的嫁妝填,不帶回來怎麼過,老太太怎麼肯依。”
周廚娘到底是沒能回來大廚房,想必不隻是一碟竹葉卷,老太太怨着二太太殺雞儆猴罷了,府裡每逢節下都派人送禮去祁陽,老太太每回問,二太太都回她大姑娘過得好,現如今知道女兒是這個光景,如何不怨。
院裡這些丫頭們偷偷的高興,鳳霞就尤其高興,這周娘子沒少克扣她的賞銀,隻是不知道是誰來頂周娘子的缺,隻盼着是個好相與的。烏芹兒現在心思都在表公子要跟着一起回來的事上。
烏爹是個沒有門路的,烏豆豆漸漸大了,正頭公子的院子進不去,最多明年最遲後年就隻得讓管事的安排去外頭的鋪子莊子上去,累不說多的是折磨人的管事,離得主子遠,那些人就成了土霸王了,作威作福,烏芹兒不得不操心着。
烏豆豆是個不記仇的,一大早烏爹給了他兩個銅子讓他去買零嘴,囑咐他以後别偷拿他姐的東西。
等烏芹兒中午大廚房幹完活回家來,他黏糊糊湊上去:“姐,我給你買糖吃?”
烏芹兒一手戳着他的腦門道:“一天到晚光知道吃。”說完一手搶過他手裡顯擺的銅子塞到袖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