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瑜眉眼間仍無半分溫意,收回視線後朗聲道:“據三地所呈,此半年間,已有半數農田盡行代犁耕作。”
“代犁的成效如何?”
“較牛耕而言,耕速稍勝一籌。”付瑜頓了頓,“三地所報稱,代犁之下,畝産未減,卻省去半數人力,佃戶皆稱成效斐然。”
皇帝指尖輕叩禦案,沉吟道:“節省半數人力?若真如此,此物确是農之利器,利國利民,當可推廣至各州郡。”
付明宛聞言,好奇問:“兄長,代犁是什麼?”
付瑜道:“尚農院新制的耕具。代犁以人禦之,可替代耕牛之力,亦省去佃農勞苦。”
他略述代犁的原理,然而付明宛聽到一半,眉頭卻微蹙起來。
皇帝見她神色有異,說:“你若有疑,直言也無妨。”
“福奚愚鈍,想再請教兄長一個問題,”付明宛福了福身子,看向付瑜,“這代犁的操作起來複雜繁瑣,兄長方才說需‘以人禦之’,意思是需要人力相輔吧?”
付瑜颔首:“需要。”
付明宛就料到這個時代不會有自動化工具,又問:“既然需要佃戶輔助,佃戶豈不是要時時須守在代犁旁?這怎麼能叫‘人力省半’呢?”
她的語氣不疾不徐,又續道:“此器既由尚農院所造,再由官府分發至各地試行……誰知是佃戶真心覺得這器具好用,還是官府有命,必須以代犁耕作半數田地,佃農們不得不為。”
殿内倏然靜寂。
哼哼,被我驚豔了吧?
付明宛故作惶恐,捏着嗓子道:“福奚聽不懂還多嘴,胡言亂語一通,望父皇恕罪。”
皇帝擡手止住她的行禮,旋即轉向付瑜:“你以為如何?”
付瑜躬身答道:“兒臣與福奚所思并無二緻。為防郡縣邀功、妄報,兒臣已遣人私下訪查三郡農情,密察代犁之實效。”
皇帝靜靜聽完,指間玉筆緩緩旋轉,語氣帶着幾分玩味:“瑜兒能想到這點,朕不意外。倒是福奚,怎麼忽然開竅了?”
死過一次,換了個新腦子呗。
付明宛依舊笑盈盈:“歪打正着罷了,父皇見笑了。”
皇帝放下卷軸,朝付瑜擺擺手:“今日就先議到這裡,你下去罷。”
付瑜稱是。
終于輪到付明宛開口說話了!
待付瑜退出了殿,皇帝端起那碗玉花羹,淺嘗一口後問:“你所為何事而來?”
付明宛說:“父皇,兒臣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而來。”
“福奚已經及笄了?是父皇疏忽了。”皇帝怔了怔,沉思道,“說到議親,今年的新科狀元才識俱佳、門第清白,與你配得。劉相的長子也剛及冠,品貌端方,也是個穩妥的人選……”
話音未落,便見付明宛已在禦案前跪下。
“父皇,”她說,“還請父皇讓兒臣自己做主婚事。”
皇帝凝視她良久,像是頭一次認真端詳女兒似的,末了吐出兩個字:“荒唐。”
付明宛心道,當年滿朝皆反對婉貴妃入宮,你偏一意孤行,如今輪到我議親,倒要循規蹈矩了?
雙标。
壓下腹中牢騷,她擺出一副可憐姿态:“兒臣自知身在皇家不能任性,但兒臣以為婚姻大事,不隻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在于心意相合。若父皇非要為兒臣選定驸馬,縱使那人再好,兒臣也委實難以歡喜。”
不知道皇帝想到了什麼,猝然沉默半晌。
付明宛以為他的良知覺醒了,悄悄擡眸望了一眼,卻見他臉上竟浮現愠色,面若寒霜。
已不同于方才的平靜,他冷聲問:“是你母後的意思?你母後叫你說的這番話?”
這話說的好生奇怪,明明是他自己下了禁令,這會兒倒不記得了。
付明宛隻好說:“兒臣見不到母後,這是兒臣自己的意思。”
皇帝沒再說話了。
天子之怒下,付明宛不敢再開口,隻好就這麼跪着。
沒想到他是塊這麼難啃的硬骨頭,付明宛思緒飄忽,開始琢磨起了另一個選項——出家的話,能不剃頭嗎?
她若一心想要侍佛,皇帝應該攔不了吧?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終于開口:“你想自己擇婿,可以。”
付明宛不敢置信地擡頭。
又聽皇帝說:“這件事兒,叫你母後來求我罷。”
她不明所以,正要再問幾句,卻見皇帝倦倦倚着軟榻,手按向眉心:“朕乏了,你退下罷。”
話語憋回肚子,她隻吐出個“是”來。
站得久了,銀盤正彎下腰捶着腿。見付明宛出了禦書殿,她連忙迎上去:“怎麼樣?聖上答應沒?”
付明宛攬着她的胳膊,小聲嘀咕:“他說可以,但得叫齊皇後去求他。”
“這是什麼意思?”銀盤不懂,但說,“但皇後娘娘肯定會向着公主的,這事兒一定能成。”
她歎了口氣:“麻煩。我又見不到皇後,還得找婉貴妃代為傳話。”
二人攜手向公主殿去,途經竹園。
忽有一陣微風拂過,翠竹搖曳,影影綽綽中顯現一人身影,似等候多時。
是付瑜。
付明宛同他對上了視線。
他目光沉凝,牙關微緊,輕輕流出兩個字:“擇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