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巧其實一開始并不知道自己被父親賣了。
在她的視角裡,她隻是恰巧到了适婚的年齡,恰巧有一個還算有錢的郎君上門提親,恰巧她爹爹又對這位未來姑爺很滿意,于是第二個月她便嫁了過去,流程走得和鳳頭山的其他女子們沒什麼兩樣,這裡面除了出嫁,其他都不需要她的參與。
直到嫁過去,她才知道自己的夫君是個修士,驚訝之餘又有些高興,歎自己命好,對方又待她頗為妥帖,吃食衣着都不缺她的,不僅相貌清秀性格還溫和,會用很溫柔的調子喊她喬娘娘,并說,你的夫君是修士,你自當也應該有一個修道之人的稱呼。
她沉浸在幸福的虛幻泡沫裡無法自拔,所以并沒有注意到她的夫君每天晚上遞過來的養身體的湯味道太過腥酸,也沒有注意到他終日看過來的眼神總是停留在自己的肚子上,更沒有注意到她的父親,一個普普通通的賣布商,買下了一座在鳳頭山最大最貴的宅院,過上了鋪張奢靡的生活。
直到後來,她懷孕了。
再後來,她的孩子沒了。
那個男人,那個在名義上是她夫君的男人,拿着冷冰冰的刀,或者是劍?她不知道,她不清楚,她痛得快死過去了,她隻能感受到自己的肚子被慢慢慢慢割開,輕而易舉地像在切一個圓滾滾的西瓜,一雙手伸進了她滾燙的、粘稠的肚子裡,将她身體裡的一部分硬生生挖了出來,如同在剜一塊壞掉的肉。
“真可惜,這個也沒培育成功。”
她聽見那個人說,用很遺憾的語氣。
“這都第幾個了?為什麼就是不對呢?明明方法沒有問題,我還以為這次絕對能行呢。”
水流聲。水流聲。布料擦過人皮膚的聲音。
“啧。算了,扔了吧,去找下一個好了。”
布料掉到地上的聲音。
然後。
某樣東西摔到地上的聲音。砰。
很悶,好像一團肉。
“道長,道長,我女兒怎麼樣了?”
“你女兒的肚子不行。”
“啊?這這這,說不定,多懷幾胎就好了,要不您再試試?”
“哼,你不就是怕我把錢要回去嗎?你以為我是你們這種低賤的凡人嗎?我說了拿錢買你女兒的肚子就不會出爾反爾,就當是多做了次嘗試罷了。”
“哎呦多謝道長,多謝道長啊!”
聲音逐漸沉下去了,如同她的體溫和心跳,她感覺自己仿佛爛在了床上。
她是一個在自己閨房本本分分長起來的普通姑娘,鳳頭山每一個姑娘都是這麼過來的,她們長大,嫁人,生子,然後再看着自己的孩子長大,嫁人或娶妻,生子,循環往複,直到死亡降臨。
她并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她覺得每個人都是這樣的,都走着一樣的路,過着一樣的生活,區别隻是誰活的時間更久,誰過得更盡人意一些而已。
所以當真相砸下來的時候,她的第一感覺不是恨,是無措。
她不會恨,她沒有恨的情緒,很奇怪,好像從小到大她沒有被教過怎樣去恨、怎樣去生氣,她被教的最多的是如何賢良淑德,如何相夫教子。
她是奔着愛而去的,可是現在卻被告訴夫君的愛是假的,父親的愛也是假的,這世上對她來說最親近的兩個人所付出的愛,居然都是假的。
這超出了她的理解。
如果這都能做得了假,那還有什麼是真的?
愛有真的嗎?
她的身體在痙攣,肚子裡冒着粘稠滾熱的水聲,整個人快要融化成一攤紅色的泥。
如果、如果他們都不愛我,那麼誰還能愛我呢?
自己吧,隻有自己了。我隻剩下我自己了。
那麼我就來愛我吧。這個世上,大概隻有我,才最愛我。
遲來的、瘋狂的恨意淹沒了她,像是在慶祝她的新生。
我想活下去。
我好想活下去啊。活下去才能說愛的事情吧。
她聽着肚子裡的水流聲逐漸平息,想。
對。我要活下去。
于是她舉起了刀,砍死了睡夢中的、沒有一絲防備的男人,分開頭顱和身體,扒開胸腔和肚子,像在殺一隻雞。
“你看。”喬巧舉起嬰兒屍體,臉上浮現出癫狂:“這就是我得到的。”
褚褐已經被她講述的故事震驚到說不出話來,這件事情完全颠覆了他的認知。
原本他以為喬姑娘是壞的,可是後來發現她有苦衷,但她的确也殺了人,還殺了很多人。
所以,她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這件事情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
“你講那麼多的目的是什麼?想獲得同情嗎?”青遮臉色不變,依舊是那副淡淡的樣子,“可你剛剛不是不屑于我們同情你嗎?”
“你覺得我是在說謊?”
“如果你真的是喬巧,那麼你說的有可能是真話。但問題是,你不是喬巧,你是喬娘娘。”
褚褐把自己從思索的漩渦裡拔出來,“青遮,這是什麼意思?”
“不是她自己說的嗎?”青遮揚揚下巴,“她自己說她不是喬巧,這恐怕是她今天說的話裡為數不多的實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