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案邊上研墨的賈蘭縮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側眼偷瞧裴石。
裴石閉着眼坐在那裡,一手握着黛玉之前送的折扇,全然不管蔔旃在旁邊叽叽喳喳講了半晌。
要知道他這個師傅慣是嚴苛冷面,一聲不吭後以一警百的那套,比賈代儒的藤條還要吓人。
賈蘭邊磨墨,邊想着,師傅會不會因為蔔旃是女子就稍微克制些呢?
蔔旃越講越起勁,雙手叉腰,俏臉帶紅:“……那可是當家奶奶欸!柔弱女子欸!怎麼能叫她——”
“閉嘴。”
低沉一聲落下,屋裡瞬間安靜。
賈蘭的手抖了抖,墨滴在了宣紙上,這紙廢了。
“你以為是戲文裡,要家丁一腔忠義以命相搏?不說命懸一線見人心,倘若真打到她面前,你能護幾次?府中男丁護得了她洗漱更衣?護她一夜無虞?”
蔔旃張嘴正要反駁,裴石卻半睜眼瞥她,“你擡過多少屍首,撿過多少斷肢?你口裡那些護主之人,真到危急的時候是一批一批地死的,最後屍首攤在地上,甚至屍變反噬的時候,那時候做主子的便是連尊嚴都沒有了,你讓她靠誰?”
“人會死,牆會塌,沒人護她了是要看她一條白绫吊死嗎?你在這裡叫嚷,不如學點真本事,等府裡的男人死光了,你還能上去墊背。”
蔔旃的臉色霎時白了,想起街坊回來說醫館的慘狀,她唇動了幾下,一句話反駁地也說不出來,隻能小小聲說:“……不是還有你嗎……”
裴石默了一下,點到即止:“我知道你不服。但不服歸不服,這事是二奶奶自己提出來的,往後你若不願陪奶奶打拳,我便再尋他法。”
最後一句雖然裴石閉上眼睛養神,但是卻帶着一種噤若寒蟬的威脅。
賈蘭心裡替蔔旃可惜,又暗暗佩服裴石那番話,說得實在是通透。
畢竟他作為賈府的主子,就是更怕自己在家丁面前丢了主子的身份,自是卯時便在正院等着衆人集合,打拳騎射自認也是萬分努力。
不僅僅是賈蘭,黛玉也是如此。
裴石答應教後樓女眷防身之術的前夜,黛玉領着丫鬟們做足了準備,自己也放下了閨閣小姐的矜持,早早休息等着天色露白。
結果,裴石人手給丫鬟們每人發一桶兩指寬的細竹條,隻叫她們朝着木樁子抽打,一直打到柔韌的竹條全部抽斷為止。
黛玉以為其中有門道在裡面的,也要了一根準備跟紫鵑她們一起抽打木樁子時,裴石卻把黛玉交代給了安陽醫館的小姑娘蔔旃。
蔔旃雖然隻是剛及笄,但太極八卦的養身拳法,是大小跟着父親叔伯學會的童子功。
黛玉才知裴石原是隻想叫自己強身健體,以此治病罷了。
好在黛玉并沒有說什麼,隻是一味的學招式,認真得第一天有些玩鬧的雪雁和碧月都認真起來。
蔔旃原先以為隻是給當家的找樂子,沒想到蔔旃覺得與二奶奶甚是投緣,竟叫她從喪父之憂轉移到打拳身上,沒過幾天便叫黛玉姐姐。
如今她的好姐姐被臭男人蠱惑,竟也要學那殺人技藝。
蔔旃臉色微紅,眼圈泛起微微濕意,蔫在桌上一句話也反駁不了了。
等到黛玉吃完早膳到書房,書房三人都沉默不語了。
蔔旃一見到黛玉就跟見到救星一般,三步作兩步撲上去便攬着她的手臂,委屈巴巴地告狀:“好姐姐,裴總領說要把我綁了送回醫館自生自滅。”
賈蘭無語,黛玉垂眸一笑,知道裴石又是吓她,也知道蔔旃隻是裝裝樣子要自己哄罷了。
她拍拍她的手背,溫聲細語道:“他若是真有心,便把你綁在府門跟那群活屍呆一塊去了。”
她對裴石道:“你吓唬别人算了,便不要說那些傷小姑娘的話了。”
裴石冷哼一聲,擡了擡眼皮,“實在是聒噪……”
來時聽了雪雁說他們一路便是吵吵鬧鬧地過來,黛玉知道是一早自己跟蔔旃說的事惹人家心中不高興了。
“你越是煩她,她偏偏就要到你面前吵吵。”黛玉瞧他們一大一小互相瞪眼便笑了,她與裴石不用多解釋,隻道:“我知你是以我的意思為先的,但可不要真欺負她。”
本想着自己作為這一家之主多半是有求必應,但自己倒是忘了,蔔旃不過是個小姑娘,哪裡懂得深宅大院那些尊卑長幼的規矩。
黛玉反而有些羨慕她的天真執拗。
不過有些規矩還是要說的,黛玉順勢拉着蔔旃同席坐下,手卻沒松開,打趣道:“你不是說我最像你親姐姐嗎?怎麼姐姐要聽妹妹的話,連拜師學藝都不許了?”
蔔旃小嘴一撇,“好姐姐,你的藥那麼苦,喝了那麼多咳疾才好了些,學那些勞什子舞刀弄劍做什麼呢!”
“你這小嘴巴越發沒規矩了。”黛玉敲了她一指頭,“院裡的丫鬟們我瞧跟着裴總領學得有模有樣的,可不能亂說。”
黛玉對裴石不用多說,可是蔔旃沒經曆過那種絕望,而她又是府中要以客相待的醫師,不解釋怕是蔔旃會一直耿耿于懷了。
“我想早日能跟裴總領他們一行出府瞧瞧外面的情況。我聽他們說京中變化莫測,也不知道朝廷何時能清掃賊寇和活屍,還是要早做打算才行。”
“你也知道我身子弱,就算學了一招半式頂多也就是能好好地拿劍罷了。保護自己本就是必須的,并非誰的責任,我不想依附别人,等人保護坐以待斃那便是把自己性命放在别人手上,滋味實在難受。”
她笑意不減,“旃姑娘教我的那些功法我很是受用,你瞧我身子因此好了不少。如今也隻是學了些皮毛,還要你多陪我練練功才行呢!”
蔔旃用力抿了抿唇,沉默了一會,轉而起身對裴石龇牙:“你不許教二奶奶殺人放火!”
裴石略略挑眉:“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賈蘭才吃完瓜,想着果然隻有二奶奶來了,既不用叫他們争吵,也不用兩邊得罪,便能治得了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