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哼地一聲:“誰人都偏站着寶玉,有什麼好的都是先有他一份。”
裴石瞧着賈環長得也算得上尖嘴猴腮,若是比起上次他所瞧見寶玉那邊模樣,莫要說别的原因,便就這點也能想賈府衆人更看得上寶玉。
何況像是這般勳爵人家,更是在意子憑母貴。
他撐着下巴,玩味道:“你既知是姨娘所出,你還事事要與那生來便是掌中寶的相比,必是處處不如人的。比了也是找氣受,豈不是自作賤呢?”
賈環賭氣别過臉去,往日被府裡的人瞧不上便算了,這是個外人,竟也要對他說教。
“你不過是個外人,懂什麼!”
裴石才不管說的話他愛不愛聽,“環三爺,你搞明白你如今的處境了沒有?莫要還活得跟個小孩似的,怨天怨地,不知自省。”
“哼,不就是要把我送官麼?請便。”賈環冷笑,眼神倔強又怨毒。
裴石淺笑道:“城中動蕩,你知道我們沒法将你送官,也不會放你出府自生自滅,所以你便覺得你隻要做刺頭,便可以在府中混吃混喝,伺機而動?”
賈環滿臉不服,正欲反駁,卻聽裴石繼續道:“你有些瞧不起二奶奶了,莫說府中如今人人都有差事,便是府外來求庇護的街坊都得幹活換飯吃,你憑什麼例外?你那些跟班,不就是趁亂的饑民?隻要給口飯吃,順點手腳,他們都能用——可你呢?”
裴石起身,慢慢踱到他面前俯下身子,聲線壓低了些,卻透着股涼意:“……可若是你執意抵抗,便是等着一日當家的對你忍無可忍,随便打發個理由或是叫你被活屍咬死,或是被賊寇殺了都行,即全了她招撫親眷的名聲,也省了諸多麻煩事。”
賈環别過臉去,也不是何态度,裴石知道他是油鹽不進的人,但是若是每每要他恐吓責罰,也是怪煩人的。
“哦……忘了你母親在我們手上,到時候要處理也不是你一人,你若下了黃泉,母子作陪也是不錯。”
“卑鄙小人!”賈環終于忍無可忍,對着裴石破口大罵。“你們慣會看不起我們母子,我哪點比不上寶玉!就連你這種奴才也敢欺負到我們頭上!等我那天将你們統統都殺了,叫你們還敢看不起我們!”
“環三爺,心胸如此狹隘,此生也就隻配怨天尤人,屈居人下。”
裴石神色不變,嗤笑一聲,語氣平穩:“庶子奪嫡,史書中何曾少過?有人謀算權位登頂九五,有人手握兵符封王稱侯——哪一個是靠哀嚎奪來的?你若是真有本事,便走正途上位奪權,做得母憑子貴。便是你無所作為,但凡你心胸闊達,也能做個富貴閑人,縱使矮了寶二爺一截,卻也不止比别人強千百倍。”
賈環冷笑一聲:“現在賈府這樣了,我還做什麼富貴閑人?哼!簡直可笑。”
裴石淡淡瞥他一眼:“既然你看不上賈府,又何必處處觊觎?你當寶二奶奶如今做破落戶的一家之主是天大的好事?我看未必。你若真還有點孝心,現在就乖乖聽話,保着你娘也能有口飯吃。要麼你就繼續這麼嚣張,早晚有你後悔的那天。”
這話說完,他不再看賈環,自顧自踱步離去,隻留下地上那少年半晌無言。
掃紅和鋤藥去幫忙王短腿他們搬東西回來,一進院子便瞧見了抱膝坐在地上的賈環。
掃紅一聲冷笑,撇嘴道:“外頭吵成那樣,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原來是有賊跑出來了,搞得府裡人仰馬翻。”
鋤藥也跟着起哄:“可不是嗎?我們環三爺去到哪裡都是勞師動衆的。以前禍害我們的時候就不說了,怎麼現在做了階下囚了還這麼叫人操心呢?”
兩人說着便圍上去,賈環眼眶通紅,狠狠瞪着他們,牙關咬緊。
鋤藥居高臨下瞧他那眼神,氣也上來了,走過去揚腳就要往賈環身上踢。
“幹什麼!”
一聲怒喝從屋内傳來,如刀刃般斬入院中。
裴石沉着臉走了出來,聲音不高卻壓得住全場:“還有沒有規矩了?”
掃紅他們被裴石這一吼吓得縮了脖子,倆人忙朝裴石點頭問好。
裴石走下台階,目光落在賈環身上,又落回二人臉上,聲音冷冽:“他再如何,也是賈府的主子,由得你們這麼輕賤的嗎!”
鋤藥張了張嘴,勉強道:“他……他害了那麼多人,還綁走了寶二爺……”
裴石眼角一挑,“人命賬二奶奶和官府自然會一一清算,你算哪門子替天行道?”
他掃過面前低着頭的倆人,道:“你們兩個是我院裡的人,用你們,是信你們心口幹淨,知禮守度。今兒你們逞氣傷人……是不是以為我管不了你們了?”
鋤藥與掃紅立刻應下,低頭認錯,不敢再言,聽話地給賈環捆了。
因賈環之事,本于正午後出府的事情本就延誤了,黛玉反而還留裴石吃點心。
如今府裡簡省歸簡省,但是黛玉如今正在調理身子,午間倒比旁人多了一頓。
裴石想着早點出府辦差,隻等着處置賈環。
黛玉卻叫裴石今日閉門不出:“也不急這一會,這不事情已經發生了嗎?”
紫鵑又添了碗筷,将一碗熱騰騰的雞湯盛給裴石。
裴石也未多言,靜靜陪着用膳。
賈蘭在書房,也得了口福,本以為二奶奶有事要說,沒想飯桌上倆人都姿态端莊,舉止有節,自己也隻能低着頭規矩地喝湯。
撤了碗筷,紫鵑奉上茶水,裴石低頭喝了一口,便問起了賈環往後如何安排的事情。
“我看環三爺要改過極難,他心胸狹隘,事事計較高低,怕是很難放下心中成見。”裴石畢竟總管着府中護衛,留着這麼一個隐患在府中,他很難不發表意見,“他如今傷應該好得差不多了,奶奶還是盡早為他找一出路,免得往後成一禍害,夜長夢多。”
黛玉擡眼瞧他,笑說:“你找他談過了?”
“隻是勸了幾句,奈何雞同鴨講。他聽不聽是他的事,我隻是盡了我的本分。”裴石說着起身作揖,“若奶奶并無吩咐,我便先告辭。”
黛玉笑着點點頭,“裴總領,多謝你。”
“謝我作甚?”他略微挑眉。
“環三爺雖也是府中少爺,但是他不似寶玉那般從小養在老太太身邊,而是在姨娘身邊長大。”她語氣溫和,卻無諷意,“趙姨娘一輩子都在與人争高低,見不得旁人比她好半分,卻不知人在屋檐之下,收斂鋒芒、徐徐圖之,方能得長遠。”
她坐于主位,望向窗外的天色,似是随口而談,又似在歎息什麼,“你雖是外人,若是他早些年就有人像你這樣對他多加規勸,怕也不至于學得他母親那樣,走到今日這一步。”
裴石靜默片刻,忽而開口問:“二奶奶自己,可也有這樣一人?”
黛玉原本正飲着茶,被這突兀一問輕輕一頓,旋即眼眸轉向他,唇角帶笑:“裴總領怎的問起我來?”
“聽聞二奶奶在賈府客居多年,孤身一人,所承之冷落遠非環三爺可比。”裴石眼中神色不變,隻道,“既能一身清白行至今日,想來是也曾遇人相助、真心以待。”
“許是老太太教得好吧……”她輕聲說着,卻隻說了一半,便頓住了話頭。
她低頭将茶盞輕輕旋轉兩圈,嘴角依舊帶笑,卻像是在那笑意中把未出口的千言萬語一一遮住,半分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