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躺在地上,阿歡忽然很不在乎形象地咯咯笑起來。
然後,莫名其妙地,一向很少笑的不語竟破天荒地也跟着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
兩個毫無形象的小不點兒在地上躺在地上笑,還好這附近不會有人經過,要不然指定覺得自己見了鬼。
最後還是不語先起身,又将躺在地上耍賴的阿歡拉了起來。
不語先仔仔細細給她拍了拍身上的灰,才拍自己。
小院裡的梅花開得正好,梅香如故。
阿歡輕輕牽住她的手,在手交握的一瞬間,不語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下意識想逃離,但阿歡沒給她機會,更用力地牽住。
十指相扣,冷意自對方身體一路傳到自己身上。
但她一直一直沒松手。
進了房間,照例洗漱一番。
隻是發髻亂了,亂糟糟像個小瘋子。
不語就帶她坐在鏡子前,比她還矮的小人兒很費勁地踮着腳給她盤發髻。
烏黑發絲穿過素白手指,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
很快,妝鏡裡出現了一個蝶髻的漂亮小姑娘,還未長開,卻也是粉雕玉琢的模樣。
阿歡梨渦淺笑,不吝誇獎,“不語你手真巧!我娘手好笨的,隻會給我盤最簡單的發髻,每次還弄得手忙腳亂……”
身後的不語臉微紅,隻輕輕嗯了一聲。
她猶豫了一下,又委婉道,“下次,你不用翻牆的,我可以給你開門。”
她忽然覺得不妥,偏過頭,“沒有下次了,以後你别過來了。”
非常明顯的下逐客令。
阿歡依舊笑意盈盈,“上次婆婆不是說我們是朋友嗎?你怎麼能趕朋友走呢?”
不語将衣角攥緊又松開,好半晌,才輕聲道:“我會連累你的。”
她垂眸,眼中寂寥,像是孤山遠舟。
忽然,臉頰傳來溫度。
一雙柔軟暖和的小手捧住了她的臉,逼得她不得不擡頭。
阿歡一眨不眨地看她,軟軟道:“不會的,大家都說我是小福星,說我将來一定會很了不起,我會保-護你的。”
稚嫩卻真心的話語。
“我們拉勾,等我将來長大了,成為很厲害的仙師了,我就幫你取掉你腳上的枷環。”
不語目光驚異,“你……你知道?”
阿歡點點頭,“嗯,我問了我娘。”
她又低頭,看對方被褲腳遮住的腳踝,“我能看下嗎?”
不語咬唇,猶豫了一會兒,下定決心般卷起褲腳。
腳踝纖細雪白,卻被一道沉重的黑鐵枷環禁锢住,這枷環并不像阿歡想象中是虛虛地挂在腳踝上,相反,幾乎勒進了肉裡,留下一圈圈新舊交疊的紅痕,枷環被血浸透,呈現出一種介于黑和深紅的顔色。
夜夜如此,永無止境的受刑。
強行被壓制了生長。
難怪明明應該九歲的人,看起來比她還小。
不語見對方低着頭,一直沒說話,心中難得起了名為惴惴不安的情緒。
……會被嫌棄嗎?
……她是不是後悔了?不想和我做朋友了?
但很快,另一種觸感打亂了她所有思緒。
濕潤的,滾燙的,淚水滴在腳踝上。
阿歡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你疼不疼?”
不語鼻子一酸,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
這好像是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有人這樣問她。
連婆婆都沒問過。
她知道,婆婆隻是需要她活着。
但直到有人問她這個問題,她才忽然意識到,原來她也是會疼的。
“你不要哭。”
阿歡笨手笨腳地幫她擦眼淚。
“我一定會幫你取下來的,别哭哦。”
她伸手,很認真道:“我們拉勾。”
不語淚眼汪汪,也伸出手,“嗯!”
兩個小不點兒哭了一通後,又很快恢複,隻是眼圈還紅紅的。
不語又幫她仔仔細細上了藥粉,上次的傷口好得幾乎差不多了,這次上完藥估計就好了。
她喉頭動了動,手無意識地揉-搓衣角,藥上完了,下次,對方還會來嗎?
或者說,她還有理由,見到對方嗎?
阿歡卻似乎并沒有想到這點,兩個人坐在梅樹下的石桌邊,坐在石凳上的雙腿還不安分地晃呀晃。
不語看着醫書,往常很快就能沉浸進去的醫書此刻變成了毫無意義的鬼畫文,似是不經意地瞥了眼身旁的人,又極快地收回思緒。
萬語千言,不知如何說出口。
阿歡卻是饒有興趣地翻起了桌上的書,搖頭晃腦地念,“昔在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登天……”
她還沒到上學堂的年紀,但因着聰慧,石家便請了先生在家教她和石小胖,當然,石小胖是順便的那一個。
她識字認字極快,幾乎看一遍就能記下來,先生最是喜歡她。
每次見到她都喜上眉梢,轉過頭看石小胖時,卻是長籲短歎恨不能以頭搶地。
她要學的早已學完,石小胖和她進度差得太遠,隻能下了學堂夜裡繼續挑燈夜讀,一月隻能休息三天。
阿歡讀了一段,晃了晃手中這本《素問》,擡頭問不語,“你是想要成為醫者治病救人嗎?”
不語颔首,眼中眸光晃動,極認真道:“我想治好婆婆的腿,想治好婆婆的病。”
六年前那次抄家,好在這些舊書不值錢,還能保存下來。
閑來無事時,跛婆婆就教她認字。
靠着自學,她竟也醫術初成。
婆婆去三姑姑家幫忙浣洗衣物做雜工時,不語就獨自上山,根據書上所知的藥草知識,采藥搗藥。
她第一個“病人”是一隻受傷的小麻雀,翅膀焉搭搭地垂下半截,應該是被人折斷的,眼看着就活不過夜了。
于是不語鼓足勇氣,試着給小麻雀敷上自制的藥貼,又用繃帶綁着,她原本沒抱多大希望,沒想到養了幾天,小麻雀竟然又能飛了。
那以後,不時就會有碰瓷的動物躺倒在她家門口,厚臉皮又可憐巴巴地望着她,似乎在哀求。
算起來,阿歡其實是她醫治的一個活人。
她說完,才覺失言,小心翼翼地看對方,心裡敲着鼓點,害怕對方生氣,更害怕對方不理自己。
但她擡頭,正對上一雙亮晶晶的狐狸眼。
“第一次醫人就這麼厲害,你以後,一定會成為很了不起的醫者。”
心跳如擂鼓,全身都在發燙一般,那是她沒體會過的,像個活生生的人的情緒。
有浪潮将她湮沒。
秋水眼眸中鎖着一點星辰微光。
不語很輕地應她,“嗯。”
阿歡又想起什麼,狐狸眼裡閃着狡黠的光,“明年開春,仙門就會來招收弟子,我聽說有個什麼濟世門,好像門主是那個傳說中的藥王谷出來的弟子,你到時候和我一起去試試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