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歡低頭,張開手,手心裡正躺着一顆被捂化了的糖。
不語的唇角牽動,似乎竭力想朝她笑一笑。
“吃糖……就不疼了。”
……
身後,劍劃過地面的铿锵聲再次響起。
今歡看向提劍的白衣人,聲音沙啞,“你一定要殺她?”
白衣人的聲音充滿恨意,“因為她該死。”
今歡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她笑得胸腔震動,咳出血來。
今歡手指過城主,指過站在城主身旁的溫文爾雅的軒公子,指過藏在人群裡一身橫肉的胖少爺,指過那些曾直接或間接逼得跛婆婆剖腹自證的“無辜”百姓。
“她該死?那這些人呢?”
“他們才該死!”
“他們逼死了跛婆婆,搶走了菩提骨,污蔑她,害死她,最後竟然成了正道護佑下的無辜百姓!”
城主說不出話,隻能撲通跪下,唔唔唔地想為自己辯解。
而站在一旁的軒公子沉聲道,“還在這裡妖言惑衆,真是與魔物厮混久了,竟敢——”
他話才說到一半,身體陡然失重,被一束白光包裹身體,緊接着他的面容一下猙獰起來,發瘋似的瘋狂掙紮起來,手腳抽搐,但都無濟于事,那白光束縛得越來越緊,刹那間,一道白光射入他的脊背。
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秒,他痛苦地大叫起來,像是野獸一般瘋狂掙紮起來,那張一向溫和的面具也被撕碎,面目扭曲,哪裡還看得出從前浮屠城第一公子的模樣。
一根散發着淡淡金光的骨頭被活生生從他體内抽出,刹那間,天地變色,金光熾盛,靈氣滔天!
“不!不!那是我的!我的菩提骨!那是我的!還給我!”
軒公子雙眼幾乎紅得要爆出眼眶,痛苦地大吼着。
随着菩提骨被抽,他體内靈氣盡散,人也像是被抽空的皮囊,軟塌塌地倒在地上。
但他仍充滿怨恨和不甘地喃喃道。
“那是我的……我的……菩提骨……”
白光裹挾着那根金色菩提骨,竟是似箭一般射入躺在地上的不語體内。
黑色藤蔓似乎感應到了菩提骨的存在,如同附骨之疽,瘋狂地朝菩提骨撲去,兩種力量,一正一邪,竟是以這具身體為戰場,瘋狂地厮殺起來。
黑色藤蔓在身體上飛速遊動,蒼白肌膚表面印出一條條黑色藤蔓,鼓動着,時而像是某種奇異的符文,時而又像是一張張獰笑的人臉,像是要将這具身體也撕裂!
不語四肢蜷縮,劇烈顫抖着,臉上露出一縷痛苦之色。
這情景,像極了歸墟時詛咒複發的場景。
今歡心中一驚,顧不得這具身體隻是凡人之軀,她忙咬開指尖,用自己的血氣安撫陷入狂暴的黑色藤蔓。
而另一邊,白衣人聲音冰冷,“菩提骨已還,現在,讓開。”
退無可退,求不得一條生路。
體内血氣極速流失,而懷中人仍在經受着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
今歡将唇咬出了血,“那麼多人都該死,為什麼非得逼死她?”
白衣人冷冷道,“因為最該死的人是她。”
今歡直直地看着對方,聲音很輕。
“若我不讓呢?”
白衣人安靜片刻,緩緩道:“那你便和她一起死。”
今歡平靜道:“好。”
鋒利劍尖抵在額前,血珠順着光華絢爛的劍身往下滴落,沾濕了今歡額前的碎發。
嗡!
劍身劇烈嗡鳴起來!
“你什麼都不知道。”
白衣人忽然情緒失控,聲音裡帶着刻骨的恨意。
“所以你能自以為是,你以為你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嗎?你以為你保-護了一個弱小的孩子,實際上-你保-護了一個孽種,一個不該出生的孽種!”
白衣人閉上眼,一字一句道。
“和光九年,城中孽胎魔障纏身,引動妖魔橫行,百鬼夜行,懸梁者,投井者,投河者,血面者,斷肢者,被砍未死手足猶動者,骨肉狼籍,城内積屍成丘,是日逢嶂,龆龀不留,千裡不聊生,萬徑絕人蹤。”
“名為,浮屠禍。”
浮……屠……禍?
今歡心神仿佛沉寂已久的古鐘,被人重重撞擊!
被仙門百家封為密案的一場禍亂,她前世隻是曾聽說過,說是極為慘烈,但具體情形,未曾得知。
浮屠城……浮屠禍!
她早該想起的。
這是一座被封印的死城,哪怕百年後也是人煙隔絕,黑霧缭繞,早已成了魔物的巢穴。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這樣一座靈氣稀薄的小城會突然吸引了那麼多妖魔。
懷中人突然掙開她,跌跌撞撞地站到她前面。
不語凄慘一笑,“是因為我嗎?”
“所有的……都是因為我。”
她是私生女,是私情的證明,是毀掉南無宮清譽的存在,是花家的恥辱,是祖父母最想殺掉的人。
跛婆婆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要像……母親。
她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知道的,婆婆對她好也隻是因為她長得像母親,無時無刻她都在扮演那個跛婆婆心中的乖孩子,婆婆說,你母親不會這樣,你母親會這樣。
于是她很努力地學,很努力地去靠近婆婆心目中那個小時候的母親。
如果殺掉自己,一切就能結束就好了。
不語回過頭,在她身後,站着世界上唯一對她好的人。
隻要自己離開。
阿歡可以繼續和爹娘哥哥在一起,她可以去仙門,她會有很好很好的未來。
天邊,随着魔氣漸漸消散,黑雲逐漸變淡,眼看太陽就要出來了。
太陽升起後,這兒還是那個平靜安甯的浮屠城。
安居樂業,民風淳樸的浮屠城。
隻要她一死,阿歡就還是那個春日折花,夏日挖藕,秋日摘果,冬日賞雪的不知愁的小姑娘。
以後還會有其他人給她糖。
白衣人的劍這次終于毫無阻擋地穿進不語的身體。
血肉被一寸寸割開。
在劍穿透心髒前,今歡忽然叫了一聲。
“花不語。”
她定定地看着白衣人,又叫了一聲。
“花不語。”
“在殺死你自己前,先殺了我。”
白衣人臉上的白紗褪去,面容漸漸清晰,圍繞在她身邊的朦胧白光消散。
青絲黑眸,清麗如空谷幽蘭,一雙和眼前小人兒如出一轍的秋水眸子。
花不語凄然一笑,問:“什麼時候發現的?”
今歡目光複雜,“在你一次次放過我的時候。”
所有人裡,花不語最恨的,一直是她自己。
她的心魔,也隻是她自己。
花不語在笑,眼睛裡卻全是淚水。
“你知道嗎?跛婆婆也是因我而死。”
“你生病,是因為他們要算計我。”
“你的養父母……也是我害死的。”
“這一城生靈,沒有哪一條命和我無關。”
“孽果未償,生生世世,不得解脫。”
白劍出。
今歡閉上了眼。
噗呲。
劍沒落在她身上,而是直接貫穿了花不語的身體。
在幻境破碎前,今歡聽到花不語最後一句話。
帶着無盡絕望的一句話。
“可我放不過自己……”
“阿歡,我放不過。”
雲山萬裡别,天地一身孤。
院裡的梅花凋謝一地。
這場夢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