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河福利院名義上是公辦機構,但由于它太小太不起眼,福利服務完全空白,資源又匮乏,就連社會關注度都幾乎為零,所以當地政府早就将它作為私營管理邊緣化了,它在脫節于江城和臨港兩個特大城市之間最邊區的上營鎮,從地圖上看那處微微凸起的黃色斑點,就像一粒原始絕地的殘渣。
即便從福利院出來很久了,溫聲對它的印象還停留在——“舊舊紮在半山腰,從遠看,像一座長滿雜草的大荒墳”。
在那裡長大的幾年,洗澡從來是用水壺澆身,澡房後面有一個人多手雜的豬圈,兩間木闆搭的屋子隻用磨砂的塑料簾從中間半隔開,每次背對門口弓下腰剛要擦身時,人影虛虛晃過,而她又不得不在時間内快速洗完。
就那個瞬間,自己和那些家畜其實是沒有任何區别的。
在還沒識清字不知道偷是什麼概念時,她就被人第一次連打帶踹地罵是小偷。
那天中午她在湯飯裡吃出一隻沒見過的紅黑色交替的軟蟲,那蟲子就算去頭去尾下鍋炒了,在碗裡還能蠕動,當天晚上她就開始腸胃發疼躺在床上半天翻不過身,志願者老師隻好大晚上開着拉貨的卡車載着她下了山。
當時山腳開了一家挂牌的小診所,也算是鎮上第一家正規的醫藥店,他們去的那天是開店的第三天,店外擺了好多開業還沒撤走的花籃,門框也系滿了各色氣球,氣溫低風又大,幾個氣球飄進了室内,她坐在椅子上手背還在挂水,晚上九點多,診所前台沒有人,志願者老師坐在長椅的另一邊拉上帽鍊合眼正在補覺。
她确定,她發誓她确定,那幾隻氣球是被風吹進來的,正好吹到了她腳邊,她舉起那隻挂針的手,俯下身,另一手小心地撈起兩隻氣球,可能是長這麼大還沒怎麼見過氣球裡是可以裝東西的,她都沒敢多碰那隻氣球,自己移動着目光多看了幾眼,後背就突如其來一記惡狠狠的猛推,前台是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兩手粗魯地抓住她的手大呼小叫:“你個b小孩偷什麼東西,誰讓你摘的?”
“我沒有……”
他改去掐她肩膀,動作很莽,她的骨頭咯咯一直響,“你信不信我打電話報警?”
當時她隻希望掐着自己的那隻手能去掐她脖子,最好掐斷氣,如果沒死,那她今晚回去後這輩子都不會再下來。
但出于自尊心或者作為人的本能的臉面,她還是用盡全力去掙脫他的手,疼的眼淚都掉下了,但還是大喊道:“我沒有偷!我不需要它啊我怎麼會偷!你可以去查監控,我隻是想撿起來……”
話都沒說完,臉上就受了一巴掌,那巴掌火辣辣的,打得她暈頭耳鳴了半天,鼻血幾乎是瞬間噴了出來,而那個志願者老師隻是沉默着起身拿了她的外套,拔掉針管,也沒顧她手背滾出來的血珠,拖着她的胳膊就出了門。
回山的路上,他兩全程沒說一個字,她想回頭問為什麼你不願意幫我,你是從城裡來的受過教育的大學生,你完全可以站出來替我說話。
她想問就算你不想幫我,但看在我也是院裡的人,應該可以帶我去查監控或者報警吧。
想問的太多太多,隻是還沒想好措辭就注意到他神情不耐地又拉上了帽子,所有的話一時間全堵了回去,暗天雪地裡,隻有被風刮的生疼的臉還在往外冒着熱氣。
覺得不公平嗎?
沒有。
想過反抗嗎?
也沒有。
她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明白無依靠的人是沒有規則能講的,追究有沒有公平可言,隻能說生活還沒有到窮途末路的那一步。
而她從出生就沒有什麼退路能走。
隻是……
溫聲像被空中的濕氣從上向下全身浸了一遍,睫毛發沉地粘到一起,眼睛垂得很低,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聽到他說她是對的的時候,心口忽然變得很酸,這種感覺就像——她當自己是一張粘在濕地皺巴的破紙,就等哪天下一場無關緊要的雨徹底拍爛她。
但現在竟然有人把她鋪平,晾在了陽光下。
喉嚨哽哽的,鼻腔湧上很淺的酸痛,溫聲用力往下咽口水,開口時聲音發澀還有點顫:“其實我也不對,有些事并不一定是非黑即白,換個角度想,如果今晚那老闆家庭比較困難,想靠生意多掙點花費也不過分,以後這種事我會分情況的,還有……”
兩人身處的地方正好是一處早上賣炸物的早點攤,那片水泥地常年累了一層厚厚的油垢,路泊汀滑着鞋漫無目地踩在上面,結果鞋底沾上一大塊油黑黑的髒泥,他嫌埋汰,皺着眉下意識想踢遠點,聽她突然沒了聲,動作一消,又若無其事地蹭了起來,那塊泥翻來覆去被碾成泥團,餘光不經意睨向她。
還有什麼?
聽着呢,接着說啊。
溫聲蹲着腿有點發麻,舔了舔嘴唇壓下胸口的難受,伸進塑料袋裡取出兩袋密封的手打果汁,沒看他,遞出去一袋,又自顧自地撕開封口小口喝起來。
……
不知道裡面摻了什麼,有股發酵過的豆汁加了辣椒醬攪過的洗潔精的惡心味,溫聲含在嘴裡半天咽不下的吐不出。
她對别人的眼神很敏感,從剛才,或者說從晚上進日料店,她就發現了他在觀察她的一舉一動,目光清清亮亮,甚至算得上坦然,但她還是被盯得有點難為情,果汁在嘴裡滾了又滾才強行咽下去,想讓他别喝了,但開口又是另一句,語氣有些生分:“今晚你幫了我很多,不管是在店裡還是剛才在攤上,我都…都…謝……”
她突然磕巴了一下,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點頭,反正朝他認認真真點了兩下腦袋,“……謝謝哥哥。”
咯咯也行,格格也好,就是喊他哥哥聽上去怪沒滋沒味的。
路泊汀半真半假地哼笑了一聲,果汁從一手高高抛到另一手,在空隙中正眼看了她一眼,不緊不慢開了封口,扯着唇角若無其事道:“雖然非黑即白不算好事,但堅持你原則範圍内的白你不覺得很酷麼?”
原本還淺淺品着果汁找着話茬的人俊臉瞬間一變。
他一頓,閉嘴,垂眼,面無表情盯着包裝上那句标語——
‘每一口,都是幸福的滋味!’
……
細長的眼梢慢慢眯起,眉梢抽了又抽,後牙差點糟碎。
什麼垃圾也配叫果汁?
早點閉了吧你。
本來還在安慰她的話一個驟然轉彎:“這死玩意兒多少錢?”
惡聲惡氣的突然來一句,溫聲一怔,話題跳太快她沒反應過來,擡着腦袋睜大眼睛望他:“啊?什麼?”
看清他喝綠了的臉,還是那種很少見的面露兇光又被惡心到不行的表情,溫聲沒由來地笑出聲,見他輕飄飄的瞟過來,憋住笑,她快速别過頭淡定道:“一袋40。”
?
路泊汀後知後覺那老闆是真拿他兩當牲畜一樣往死裡宰,扯着嗓子往外蹦粗:“他tm個傻逼怎麼不去搶?到底是你看上去好騙還是我?算了應該是我,但這水兒誰喝誰要死,誰能全喝下去哥們直接跪下叫聲爹好吧,哎我操!報警吧,咱報警吧,我操啊!這是詐騙啊妹!老子今晚一定要幹他!”一腳惡狠狠踢開那堆礙眼的爛泥,他氣勢沖沖地抖好身上皺巴的外套,狂裡狂氣地朝她揚下巴,“走,跟哥現在去掀他那個破車!”
他突然發起瘋吓了溫聲一大跳。
你早不報警現在還說個屁啊?
你還墊進去227塊錢,記住了,是2!2!7!
夠她吃兩百多根小奶糕的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