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十一點,公路大霧漸起,雪勢忽然變大,有幾輛救護車和警車從混亂的停車中跻身往反方向趕。
半個小時前,不到百米外的橋梁上發生了多車連環相撞事故。
有兩輛轎車半懸在橋梁上,車頭早就零碎不全,隻剩嚴重變形的車身。
警車聲,救護聲,消防車聲,還有醫護人員急救指令的尖銳聲音一時全響了起來。
幾乎所有的車輛都停滞不前,有車主還抱着車裡的孩子逆行往路邊挪。
路泊汀看了一眼時間,視線調向外,降下車窗,有車主的唏噓聲隐隐約約傳了過來:
“剛才那女的跟我在加油站一起加過油,聽口音不像本地的,人急急毛毛的喲一直催,我估計她那速度都超90了,還沒打防滑鍊,這天兒能刹住才怪了。”
“可不嘛,聽前邊過來的人說整個人連車一齊飛了出去,唉這年尾快過完了人卻沒了,家裡人不知道多難受!”
也有人忿忿不平地嗆起來:“難受怎辦!她自己走了還捎上一個無辜的,真不知道該不該罵她!”
“今天還是冬至,全年陰氣最重的一天,這條路十天半個月我是不會再來了。”
又一年冬至。
差點忘了。
留意了下路況,短時間内是不會讓通過了。将車慢慢倒移到路邊,路泊汀拿着手機下了車,往邊上一家便利店走去,店内擠滿了人,都是一順停車的車主,大家已經滞留在路上快一個小時了。
“咖啡能熱一熱嗎?這天氣喝溫的比喝冰的還惱火。”
“好的這邊為您加熱,請您稍等兩分鐘,還有其他需要的嗎?”
“有沒有……”
一股冷氣襲來,正在說話的老太太嘴一閉,身體先打了陣哆嗦,扭頭看去,見他身上隻穿了一件低領線衫,一愣,又仔仔細細上下打量一番,問:“哎呀小夥子,你不冷呀?”
路泊汀單手轉着手機,往自助機旁一站,上下劃拉着屏幕開始找喝的,聽到她的話嘴角彎了彎,頭搖的不是很明顯。
算是對老人家敷衍了事地作了下回應。
老太太是個熱心腸的人,尤其在車裡憋了那麼久,這會兒逮個年輕人就想聊兩句,特别是這少年生得高高瘦瘦,容貌又是個頂标緻的,還沒有那套愣頭青的毛頭小子樣,一看就是家教好的,很配自己的孫女,于是不知不覺就摘下口罩,靠近,擡起頭碎碎搭話:“你也是堵在這路上了?就你一個人還是有伴?哎喲小夥子不得了,長得頂天立地的,對象有沒啦?”
說完還将桌上店員已經熱好的蜂蜜茶悄摸摸地拿到他面前,笑得很親切很慈眉善眼,“店裡隻剩這瓶熱的了,奶奶請你喝,天氣冷得很多喝。”
店員愣神看他們,可能也是第一次見老奶奶對年輕人搭讪,她都給看直眼了。
路泊汀沒理,眉頭微皺了下,扶着一側頸,另一手又往屏幕上若無其事地滑了兩下。
很想當個粗俗耳聾的野人無視她。
他社交很簡單,男女老少,隻要人客氣點,可以聊,但别來刻意搭讪。一切都好說,但要點到為止。
超過能聊的範圍,他就煩了。
也不管他收不收,一米六不到的小老太太手就那麼一直舉着。
熱情得實在過了頭。
路泊汀停下手裡的動作,偏下目光去看她,跟自己姥差不多一個歲數,隻是老太太有點駝背,半躬着腰,身上披了一件設計奇特的貂毛大衣,顔色還是那種年輕人不愛穿的甜美珊瑚粉,像鬥篷一樣,輕而易舉就将她包了起來,衣領袖口同時縫了好幾個卡通人物和花卉的布貼,脖子挂了一串一看就是她自己設計的彩色寶石。
說是老太太,渾身上下卻戴了一堆小孩兒穿的花花綠綠,眼神透亮有神,整個人絲毫沒有老态,反而松弛有度,很輕盈憨慈。
看上去是被家裡人細緻照護的極有個性的老頑童。
不知怎麼了,他突然就想到了自家小姑娘。
但凡他今晚不接這水,他就完了。
“謝您了。”
路泊汀無奈地揉了揉額,歎氣,手心向上,朝老人家揚了揚指,“您還想喝什麼?我再給您點點兒其他的?”
老太太提溜起那瓶水潇潇灑灑地掉進他手裡,又給自己的咖啡杯裡戳了根吸管,笑呵呵地說:“最近胃口不太好,我喝點咖啡就好,今晚還要自己開車,不敢喝太多。”
路泊汀點了杯暖胃的麥芽汁,等加熱中,結完賬,順着她的話問:“您多大歲數啊,大晚上開車家裡人放心?”
聊這些家常不是他擅長的,隻是隔着窗看外面,車輛還是堆在一起,沒移半點路。
就當唠唠打發時間了。
“看不出來吧我都75歲啦!三十幾年我還去國外留了學呢,當時可是學院裡年齡最大的學生,但現在那些人幾乎死了一大半,就我還健康地活着。”
一提起自己的年紀那就相當驕傲的老太太笑得更歡了,一笑,頭也就跟着晃,那頂手工刺繡的圓頂麝香皮草帽上的珍珠也嘭嘭哒哒跟着響個不停,她舉起手機給他一張一張滑看這幾十年的流芳青史,一開口就喋喋不已:“年輕的時候我算把該嘗試的都去嘗了個遍,你看我會騎馬會揮矛還會雜技表演,看到這張我戴頭盔和飛行服的了嗎?89年的時候我在阿聯酋的飛行學院進修過,當時全亞洲就我一個女人被選進去了。”
她說起話來神飛色動,驕傲又自信,鼓起的松散蘋果肌在一張皺巴不平的臉上紅潤潤地挂着。
有一個瞬間,路泊汀腦子裡全是溫聲,還是七八十歲的她,面容很模糊,聲音卻依舊清脆。
他雖然一直吊兒郎當沒個正形地跟她聊東扯西,有時候還左耳進右耳出,但當老太太手裡照片往來遞時,他又真真切切地看了一陣,還伸手點着那個有些熟悉的哥特式拱頂建築,跟她讨論兩句:“這後邊是國王學院的教堂?您在英國讀的書?”
“嘿!這就有緣了,你怎麼知道?”
因為您和我媽一個學校啊。
記起她剛才說的三十幾年前去留學的事,路泊汀倚着桌,漫不經心地又問:“這照片什麼時候拍的?”
老太太更來精神了,又開始叽裡呱啦介紹她在劍橋的一系列光輝事迹:“87年本科畢業拍的,哎喲我現在都還記得我那些同學,我比他們大了快二十歲,有幾個亞……”
“姚書文,你們同屆,有印象嗎?”
路泊汀不得不插一句,覺得這事真神了,在一個從沒來過的便利店還能遇到自個兒媽幾十年前留學時的校友,他還想問什麼時,老太太卻目光怔然地望向他:“這位女士我确實沒印象了,是你的母親嗎?我專攻臨床醫學,還是半途進去的,當時認識的中國同學太少太少了。”
姚書文是商學院的。
叮——
飲品加熱好,店員将玻璃杯的塑料封口開了一小半,連着杯套一起遞過來。
路泊汀撈過老太太手裡那杯黑不黑灰不灰的速溶咖啡,将加熱好的麥芽汁放她邊兒上,又團了桌上的塑料薄膜扔進垃圾桶,這才灌了口她送的那瓶蜂蜜茶,“現在馬上淩晨了,您每天都這個點回家?”
“我一直住在國外,老伴兒去得早,家裡兒女也有自己的家庭了,我這趟回來是工作受邀,最近一直住我學生家裡,相當于我認得幹女兒。”
路泊汀颔首示意懂了,指尖慢悠悠地敲着桌子,沒再接話。
他本身也不是個多話的人。
老太太換插管,吸了口那杯麥芽汁,口味很清爽,又吸溜吸溜了幾口,給自己喝嗆到了才拍着胸口繼續搭話:“這不我最近待煩了,今天起了個大早自己開車到夷農山的水庫去釣魚啦!哎喲小夥子,我車裡裝了兩桶,你要不要?我給你取點你帶回去炖湯喝。”
出門在外都是姥,路泊汀聳聳肩淡淡一笑:“多謝啊姥,留着您自己吃,對自己好點,您現在這樣非常不錯。”完了,還朝她的那些照片點了點下巴,唇邊笑意戲谑,語氣卻很誠心,“蠻酷的,向您學習。”
他彎唇時半弧笑渦總會淺淺出現,給整張棱角分明的臉添了幾分疏離的雅氣,便利店空間就這麼大點,過道人擠人,頭頂處低矮的白熾燈一照,老太太看得近,也瞧得仔細,說是翩翩少年也不為過,她越看越滿意,終于問到重點了:“你身邊有小姑娘不啦?有沒有興趣認識認識我孫女?”
來了,又來了。
路泊汀仰頭灌了口飲料,間隙,朝她晃了晃自己左手的戒指,“都結婚了,早八輩子結了。”
聞言,老太太詫異地睜大眼,看着那枚戒指,一直盯一直盯,直到歎惋一聲:“你多大啦?看上去好年輕的呀,不要輕易那麼快結婚的呀小夥子,早結早離你信我,婚姻不好經營的。”
路泊汀耷着一副乖學生樣,跟哄小孩似的朝她舉起手裡那點剩下的飲料,正兒八經地敬她一杯,低眉蹙眼,虛心請教:“結婚這麼恐怖啊,可我現在都被套牢了,怎麼辦才好呢?”
這還用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