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珂找到路泊汀時,這人正在二樓走廊的盡頭獨自吹風,通風門半推開,他微彎的身影也被門半掩住,胳臂曲起,慢搭上護欄,骨幹細白的手腕低垂,隔着幾米高的虛空,手裡正輕搖着一杯冰水。
下午五點鐘,加州遙遠的天際線開始放開淡紫色日落的光暈,那件外套被他随手挂到一旁,深色襯衫的衣領立起,和碎發一樣被冷風輕漫地吹亂,輕輕巧摩挲着他的下颚,俊臉被風吹得冷白,唇色卻被水光潤出飽滿的淡粉色。
那是一處很窄小荒舊的位置,隻能容下一人,又很髒膩,海邊的濕風常年吹向外圍的牆壁,日久經年,上面生出一團又一團難聞的黴菌。
沒什麼人能注意到這邊,隻有保潔人員每天才會打開這扇門,然後将木桶和擦地的抹布胡亂堆砌在角度。
可他看上去很安靜,很享受,連發呆都不知收斂。
很多次,每一次都要從人群中抽離開才能找到他。
蘇珂握緊手裡的小包,力氣很大,長長的指甲都開始發疼,她想挑破自己吹起的那顆透明泡泡,她站在泡泡外,他在裡面,她突然很想讓他主動走開,哪怕他從來就沒有走向過她。
“路泊汀。”
地上是硬地闆,高跟鞋發出冷硬的磕聲,蘇珂索性脫了鞋走過去,隔着門有一米的距離,再次喊他,“回神了路泊汀。”
路泊汀姿勢都沒動,依舊伏在欄杆上,背部兩道肩胛骨微微凸起,視線從遠處慢慢收回,“都完事了?”
“小绯剛談完出來,很順利,對方給我們的預算很高超出原定的30%,現在正在樓上走簽。”
指尖散漫地敲着杯子,他又慢悠悠點頭,輕笑聲也慢悠悠傳來:“恭喜,這段時間好好休息,有什麼問題年後再說。”
“你什麼時候走,今晚要一起回去嗎?”蘇珂開口又問,大大方方算是直接攤開,“留十分鐘,我要和你談談。”
以後未必有很好的時機再單獨聊了。
路泊汀很快喝完杯子裡的水,站直,回頭看她,黑眸鋪着一層剛才被風吹開的清亮,裡面有很淡的笑意,倏爾問:“你是哈市人?你們家那兒的冰雕什麼時間去看最合适?”
像和朋友之間随意閑聊的口吻。
蘇珂一怔,視線對上他過目難忘的眼睛,臉迅速一熱,随即不爽地瞪他,“夠意思嗎你,我們都認識多久了,你怎麼才知道我是哈市的?”高跟鞋掉地上,她又哼了聲,“最近連着下了一星期雪,我媽說雪量很大,你如果想看現在是最好的時候。”
“還沒見過,那私人訂制的冰雕能維持多久?可以實時直播嗎?”
一下問這麼多,蘇珂不解地嘶了一聲,“你不也是半個北方人嗎,冰雕有什麼好看的?管它是不是定制的,隻要氣溫升高,就撐不了太久。直播的話,你願意砸錢就能全球直播。”
“ok,了解。”
見他斂着聲,又不說話了,蘇珂若無其事地高高抛起繡球,“喂,你要實在很想看,那可以跟我一起回國,我舅舅是專業手藝人,你想要什麼樣的他都能給你刻出來,如果……如果你夠誠意,看在我的面子上,他還能免費給你搞。”她強調了一句,“是替你搞到最好哦。”
她說完後,雙手潇灑抱臂,直勾勾盯着他,那種大姐大的氣場蹭蹭蹭往外冒。
管他呢,她都說這份上了,能不能意會那是他的事。
對面的姑娘面對他時次次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很少正眼看他,說話總是細薄又嗆聲嗆氣,像個随時能爆炸的炸藥包,還用老套不走心的言語有意無意地釣過他,好幾次,卻沒有哪一次是不顧他意願擅自闖入線内的,她隻站在線外,隻用那些直白大膽的表情偶爾流露一些不敢挑明的心意。
說是炸藥包,其實是一顆細膩又易碎的火球,不需要被高高捧起,不需要被刻意呵護,隻要在意的人能靠近一點點,自己就能先熔化。
在感情裡,某種程度上,他們是一類人。
路泊汀倏爾搖頭失笑,揚眉像在回憶,很戲谑又異常溫柔的模樣,眼裡有很濃熱的深情,“多謝好意,我隻是想給我老婆定一個,她最喜歡這個季節,尤其是下雪天,還喜歡拉着我去堆雪人,不過這幾年我欠了她很多場雪,不知道能不能一次補齊,但不管怎麼樣,我都想讓她能看到……”
他忽然微蹙着眉間,又慢慢低下眼,唇角抿起,頰邊笑意不變,語氣卻輕喑,重複道:“能看到我。”
蘇珂的臉色立即晴轉陰,她是一個有什麼心眼子都直接挂臉上的敞亮人,剛要冷笑着陰陽他,“你要想拒絕我就直說,少用什麼老婆不老婆的故意膈應我……”說着說着,突然停頓,“等等……什麼叫讓她能看到你?”
既然按他說的已經有了喜歡的人,那不就是随時能見到?
出神間,蘇珂聽他叫她的名字,唯一一次叫她的中文名。
“如果未來順利的話,你會進到你一直想去的科研機構工作,會繼續做你熱愛的實驗,可能還會自己創立公司,或者回國成為國内研究院的項目帶頭人。你有足夠的能力和條件,用不着倚靠别人,你完全可以做到任何你想做的事。”
從她微紅的臉上滑過,路泊汀重新望向很遠的地方,那些色彩不一的晚霞慢慢過渡到當空,棕榈樹的樹影撥動着空氣中海水的氣味,他的眸光鎖住某處,揚起的眼尾依舊有少年鮮亮的意氣,碎發略長,落到額前的發梢被風吹得翹起。
那處小小的通風口像是聚起所有舒适的涼風,然後,一點一點送到了他身上。
他就站在那裡,風輕雲淡,像一幅臨時手繪的漫畫草圖,整個人俊美動人,出挑的找不出任何缺點。
可蘇珂鼻尖莫名泛酸,聽他說那些從來沒聽過又有些老舊的話,仿佛高中畢業的那天,也是同樣的傍晚,少男少女前後隔着一米的距離,在操場為剩餘不多的青春送上彼此最有力量的祝福。
等心動的少年說完那些祝願,她的青春和怦然心動也要跟着消失了。
“你我都知道,積累成就的過程有多不容易,尤其你在的專業隻有你一個女生。”
路泊汀朝她點了點下巴,讓她看樓下,是兩個小孩正在堆沙子,小女孩堆得大汗淋漓,小男生蹲在一旁為她大力扇風,“所以你要找的不是那些對你無動于衷的人,費心費力,還消耗自己。你需要找一個能守護和托起你所有成就的人,但這樣的人絕不是我。”
人一旦被溫情包圍,心就會異樣的軟。蘇珂的眼淚花忽然簌簌掉,咬緊唇,硬撐着沒發出絲毫聲音。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遇到了我要守護的人,我以前不知道那是愛,可我從一開始就意識到我沒有她不行,絕對不行。她開心我就會開心,她流淚,我發現我竟然也會掉眼淚,原來,我的心也會發疼也會冒酸水,這些是以前從沒有過的。”
“小時候在大家都以為自己是超人時,我卻因為她的一句話一個動作會忽然變得不堪一擊,那時候我就明白我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
他說這些話時一直在笑,鮮眉亮眼,唇紅齒白,笑得有幾分小男孩的頑劣,卻有淺淡的潮紅漸漸從眼眶漫及到他的整張臉,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遠處的彩霞染紅的原因,“隻是那些男生不願向全世界承認自己其實很弱,而我唯獨不敢向她承認。”
蘇珂一開始本來以為他又在找借口拒絕她,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