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一轉,笑容從她臉上斂去,她的目中,爬滿怨毒,像彼岸河上的曼珠沙華。
“你要是不聽話,我有的是法子讓你生不如死。”
那日情景曆曆在目,而眼前的她一身白衣,雙眸澄澈,眉宇間隻餘淡淡的恬靜。似山巅之上無暇的白雪,又似黑夜寂寥裡獨自綻放的百合花。
月褚甯的瞳仁晃了晃,頭一次産生了某種難以形容的無措感。
他看着她,一個近乎荒誕的猜測油然而生……
翡微注意到他一眨不眨盯在臉上的視線,覺得有些奇怪,擡手在他眼前晃了兩下。
月褚甯猛地回神,推開還在眼前晃的手,依舊是以往冷冰冰的語氣:“幹嘛?”
嗯,還是那個沒好臉色的月褚甯。
見他注意力回來了,翡微放下筷子,一本正經道:“其實……你來的正好,我有個事想問你。”
月褚甯心道我也有個事想問你。
不過真到開口時,他卻問不出口,隻得先道:“你想問什麼?”
“你……知道《女訓》裡面寫的什麼嗎?”
“……”
月褚甯沉默良久,木着臉:“你覺得我像知道嗎。”
翡微尴尬拿起筷子,點頭:“也是……”
一盤飯菜很快見了底,屋外的天色也不知不覺中暗了下來。
夜色朦胧,月移花影。
月褚甯提着食盒,恍恍惚惚往回走,腦中混亂一片。
春夜的剪剪輕風未能吹散他的迷亂,他猶自吹着涼風出神,未曾注意到腳下一顆尖銳的石子。
足下猝然傳來痛感,他一個趔趄不穩,眼看就要摔倒。
一雙手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他,提醒道:“主子小心腳下。”
月褚甯卻恍若未聞,他沒有看來人,目光依舊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那人瞧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不敢貿然出聲,扶住他手腕的手卻不自覺地收緊了幾分。
這一細微動作卻讓月褚甯瞬間驚覺,他迅速撤回手,看向來人。
“都處理好了?”
那人垂下頭,姿态謙卑而恭敬:“是。未曾留下痕迹。”
月褚甯點點頭,低聲喃喃:“……那就好。”
淩棠不知道一直以來給他飯菜下藥的人是誰,他卻早有猜測。
能大搖大擺在她的起居裡下手,還每次都能精準地避開牽連她,甚至事後根本無從查證。整個将軍府,除了淩國雙有這個能力,他想不出第二個人。
更何況,淩國雙最有動機。
淩國雙原就恨透了月國人,他身為月國質子,活着是淩國雙的眼中刺;死了,又是将軍府的麻煩。
從前有淩棠和淩宇喬對他打壓踐踏,淩國雙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他自生自滅。
可自從獵場回來,淩棠性情大變,不僅對他多番袒護,還待他溫厚。淩國雙絕不會放任自己的女兒與敵國質子親近,這才起了殺心。
他并沒有選擇直接下毒,而是用瀉藥等物讓他的身體徐徐衰弱,最後他便會理所當然的病死。
淩國雙有此心計,他便不得不懷疑淩棠在其中扮演着什麼樣的角色。
是當真不知?
還是一直以來,她都在做戲?
這世上,恐怕沒人比他更了解淩棠的變态和扭曲。真要問他,他倒是覺得第二種可能更大些。
淩宇喬被打正是一個機會。一個可以用來試探淩國雙,也可以試探淩棠的機會。
當綠珠打探完消息,跑回來哭着說老爺要打四姑娘二十杖的時候,他才真正确定淩棠不曾參與其中。
說到底淩棠是個真正自私的人,在她心裡家族和親人都不如她一人重要,便是她再如何變态也不會拿自己開玩笑,做戲斷不會做到這個份上。
确定了結果,緊接着卻是更強烈的詭異感。
淩棠會為了給他讨一個公道去打淩宇喬,甚至為了袒護他不惜挨下二十杖?
這根本不是淩棠會做的事。
哪怕是失憶的淩棠都不會做的事。
原本他是打算讓她挨下那二十杖,畢竟這點苦痛與他所受屈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可不知怎的,那些荒唐的猜測在一瞬間從未有過的強烈。
他忍不住想。
如果……
如果她不是她。
那麼曾經他受過的淩虐和吞下的污血,該讓誰償還?
如果她不是她。
那他對她的折磨和報複還有任何意義嗎?
夜色下,低眉垂首的仆人還彎着腰,不曾注意面前的年輕主子不在狀态,還在自顧自地稱贊:“主子好計謀!“
“五公子挨打,二夫人果然如主子所料,以護主不力為由将他院中的下人都責罰了個遍。五公子屋内無人,正是下手的好時機,我輕易便進了裡屋留下火種,甚至還有足夠的時間确保不留下痕迹。”
“如此,不僅能讓五公子日後在二夫人眼皮子底下束手束腳,還能引開老爺免去四姑娘的杖罰,可謂一舉兩得!”
月褚甯聽完隻淡淡掃那人一眼,“奉承媚主那一套不用在我面前使。我生平最不相信的,便是好聽話。”
那人面色一僵,頓了片刻才趕緊稱是。
月褚甯移開視線,擡頭遙遙望向淩宇喬院落的方向,忽然問:“死了多少人?”
那人如實答:“找到的屍體共有五人,燒的面目全非難辨身份。另有兩人傷勢太重,應是撐不過今晚。”
“……”
月褚甯陷入沉默,想起淩棠問他可有人受傷,心情莫名沉重了幾分。
他不經意垂眸,掃見身上淺淺泛起一層銀光的月白綢緞。
白衣君子……固然美好,可有些人泡在淤泥裡太久太久,早已被黑暗浸染了全身,此生都注定與潔白無緣。
月褚甯閉了閉眼睛,隻覺得有一塊大石壓住胸口,沉悶的讓人喘不上氣。終沒有再想下去,轉頭看向還在彎腰等着他指令的人,聲音沒有起伏道:“做的不錯,以後你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你放心,答應你的事我會做到。”
頓了頓,又道:“今日之事絕不能讓淩棠知道。”
那人聽出他語氣中的警告,不見懼意反而目含喜色。
月褚甯吩咐完最後一句話,轉身步入黑夜,那一身銀白無暇的衣,也終被夜色浸染成黑。
那人靜靜守在原地,目送他離去的背影,直到他的背影徹底消失,一聲輕悅的笑才從那人唇邊溢出。
在無人聽見的春夜,那人小聲自言自語:“如此……你我也算有了共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