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微回去時,發現月褚甯正一個人站在院中靜靜觀雪。
雪已停了好一陣,他望着院中角落的一地淺雪,不知想的什麼那般出神,她接連喚了他好幾聲都沒反應。
又喚了聲,這次他終于聽見。
“你回來了。”他眉宇間似罩了層淡淡的薄霧,叫人看不透情緒。
翡微“嗯”了聲,走過去問:“你在看什麼?”
月褚甯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卻有些閃躲,敷衍地答道:“沒什麼……”
翡微瞧了會兒他,從懷中取出吉祥袋遞了過去。
她志在大道,對于子孫福壽這些無心追求。況且她來自别的世界,總覺得這裡的東西并不該屬于她。原想着送給綠珠或晚晴,可方才見月褚甯一個人站在檐下,神色寂寥,又覺得所有人裡頭,還屬月褚甯最需要這樣的福氣。畢竟他這樣的身世……無論成王還是敗寇恐怕都難得善終……
仔細想來,月褚甯和她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比如這裡沒有真正屬于他們的東西,在這個世界裡他們都像個外人,也都困在一個并不真正想待的地方。
小巧的掌心中間,靜靜躺着一枚紅色小袋子。
月褚甯垂眸看着,并不上手接。
翡微知他性情别扭,也懶得哄,幹脆拉過他的手,一把将吉祥袋塞進他掌中,“這是栖霞寺大師親手贈予,你帶着它,說不定能給你帶來好運。”
月褚甯有短暫的錯愕,但很快恢複如常,垂着長睫定定打量手中那枚小小的吉祥袋。正紅的底色上,金色的絲線勾勒出一個有力的“福”字。
對于她突如其來又令人不解的好意,他已經能夠做到不驚不奇。
他低垂着眼眸,靜靜打量手中吉祥袋,半天不言語。
見他盯着看了許久也沒句話,翡微納悶:“怎麼了?這上面有什麼古怪嗎?”
月褚甯掀起眼簾,黑白分明的眼睛落在她臉上,眼神意味不明。忽然他張了張嘴,殷紅色的薄唇微微一張一合。
一陣風起,吹散了他仿若自言自語的低語。
翡微沒聽清,隻得豎着耳朵問:“什麼?你剛剛說什麼?”
他面無表情地掃她一眼,收了她的東西拔腳就走。
翡微眼睜睜看着他大搖大擺地走人,把門一關,連個“謝”都沒留給她。自己的一番好意就這樣似冰霜淩雪摧殘而過,碎了一地。
跟在後面的綠珠和晚晴看了個大概,綠珠走到她身後,滿臉佩服和感慨,一邊搖頭晃腦:“啧啧啧,拿了姑娘的東西連個謝字都沒回,姑爺如今是越來越嚣張了。”
“嗯。”晚晴點頭附和:“确實嚣張。”
綠珠癟嘴,總結:“沒辦法,誰讓咱姑娘慣着呢。”
晚晴點頭:“是啊是啊。”
翡微:……
你倆就差沒把“活該”兩個字吐我身上了。
二月豔雲籠,新春将至。門前挂滿紅燈籠和春聯,兩幅紅底金字的對聯懸挂在梁柱上,屋内俱是帶有吉祥寓意的擺飾,還有最受貴人們青睐的案上一株紅梅,幽香彌漫。
除夕當日,雪靜悄悄落了一日,将軍府卻從早上熱鬧到晚上,隻因淩家的大公子和二公子終于都在今日回來與家人團聚。
翡微從這具身體醒來之時,原主的魂早就不剩一絲,是以原主的記憶也跟着蕩然無從。
好在她有晚晴和綠珠,兩人早已将淩家這二位隻聽其名不見其人的事迹都講給她聽。
淩家老大——淩文,字長思,名字起的有幾分文雅,實際也勉強算得上文武雙全,隻是比起文還是武出衆更多。
淩長思十一歲便深得淩國雙真傳,十五歲武功能達淩國雙年輕時候的鼎盛期,次年進入軍中,十九歲當上中領指揮,二十三歲封鎮南将軍鎮守漓國以南的邊疆至今。
淩家老二——淩勇,字武卓,跟名字正相反,這位從小不愛練武就喜歡悶屋子裡讀書。長大以後武藝毫無長進,卻在春闱因一篇《文武合一》的治國論得了個第八名的好名次。當時全家都以為他會是淩家的第一個文官,沒想到皇上一句話給了他個不上不下的武職。
本以為以他有限的武藝此生恐止步于此,誰曾想他竟一路升至護都統領,倒讓全家驚奇了一把。
聽上去都是十分厲害的人物,翡微如是想。
隻是于她一個一心修道之人來說,俗世的成就與天命悟道相比,實乃微塵比蒼海。
除夕當日一大早先回來的是淩家老大,淩國雙早在幾日前便接到了淩長思要回來過年的信件,于是早早就帶着全家等在門外。
冬季日沉,明明天已亮了,陽光隔着厚重的層雲卻始終無法肆意璀璨。
輕雪如飛瓣,亂舞垂花,很快落了他們一頭薄雪。
正當淩宇喬凍得鼻涕兮兮抱怨天冷的時候,有人自遠處打馬而來。馬蹄聲疾,一個高大的身影眨眼而至,還未看清容貌,隻見他長靴一蹬,一個利落的翻身下馬,身後鬥篷擡臂間獵獵如風。
他仰頭露出一張風塵仆仆的臉,穩健的眉眼中難遮興奮。
縱使面帶倦容,但他一雙眼睛出奇明亮,單膝跪地行下軍禮,揚聲道:“爹!兒子回來了!”
他的護衛晚一步到,忙下馬跪在身後,朗聲:“大将軍安好!”
淩國雙在幾年前就因傷病太重卸甲而歸,早不是什麼名副其實的大将軍,不過是因為當今皇上念在他淩家男兒世世代代都為了漓國上戰場,又正好淩家二子皆有為,可頂替一二,這才特許保留了他“武英大将軍”的封号。
想他淩家最早也是人丁旺盛,旁支繁多,可經不住家裡男兒一個又一個的上戰場,最終留下的竟隻剩他們一支。
大過年的,這等傷心事不易多想,淩國雙抛開多餘的想法看向淩長思。他亦是有些年月沒見大兒,一時團聚分外激動,驟然紅了眼圈就要上前去扶:“思兒!思兒終于回來了!快!讓爹看看你!”
淩長思笑着起身,他一站起來比淩國雙還足足高出一個頭,其他人更需好生仰着脖子看他。
翡微自然也是其中一員。她拉着脖子觀察淩家的這位長公子,别說,淩家長子的樣貌氣質與她所想象的形象甚為相符,高大威武,又足夠穩健成熟。
他有一張端正的臉,配上魁梧的身材和常年在戰場上積累的威壓,縱使言語溫和,可眉眼轉動間赫然給人龍骧虎視之感。
淩長思與淩國雙說了兩句,轉頭對魏春華簡單行過一禮便開始東看西看,找了一圈沒見到要找的人,逐問:“四妹呢?她怎麼不在?”
淩蘭聞言以袖掩唇“噗嗤”笑了一聲,仰頭對淩長思笑眯眯道:“我就說大哥回來一準認不出四姐姐。”
她說着往旁邊讓出幾步,露出站在她和淩宇喬身後的淩棠。
淩長思目光一落,不由微怔。
除夕佳節,女兒家多是紅妝彩衣,怎麼喜慶鮮亮怎麼打扮。尤其以淩棠的性子,那更是要張揚華貴,讓人一眼就能注意到才好。
可眼前的女子一身淡色衣裙,站在一身豔紅的淩蘭和一身翠綠的淩宇喬身後可不是難以注意。
甚至她發髻上隻簡單插了一枚白玉垂蝶簪,竟是連其他首飾都沒戴。比衣着更加素淨的是她脂粉未施的臉,白皙瑩潤,一雙如彎月的細眉,玲珑秀氣中透着點清冷的疏離。
不過比起這些,最讓淩長思不敢認的,是她的眼睛。
他離家時,阿棠不過七歲,但她幼時就是個厲害性子,稍有不如意就要想着法兒地折騰她院子裡的人。